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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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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個精明的消費者:「暴大」中國研究求學記

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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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兩週「不合時宜」地在中大畢業,也「不合時宜」地記錄一下這一年讀中國研究的經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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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看來,在香港讀Taught master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報名之前問過懂行的朋友,大概也會認為香港的master有點水,很多都是賺錢的項目,最好直接唸MPhil,不然就到英美或台灣。但那一刻,我並沒有太多錢和出國的意欲,也覺得讀書是很個人的事:我相信只要做一個精明的學生,本地大學還是有很多資源讓我學習。

在報名的個人陳述上,我寫到:I realize that I am constantly in a position to ponder on the issues of “China in Hong Kong”, yet I do not think I have a comprehensive and complicated understanding of China.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隱藏的文本是我想處理自己和身邊的人的關係,希望自己有多一些知識的input,產生多一些有意思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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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堂課,九個月時間,十幾萬學費,這是香港快餐式碩士的標配。我知道時間從一開始就是倒數,因此很早就定位自己是「精明的消費者」,盡可能在這個program「榨取」更多。

我所讀的課程叫「中國研究」。如果有什麼定義的話,就是一切China-related的課題都涵蓋,也就是包山包海的跨學科研究中國。具體而言,課程的設計粗略分為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面向,我選課非常挑剔和功利,自動把文學、藝術、電影的課程全部剔除。其他的課,是要老師是established的學者、直接研究課程相關的課題,或是在那個領域有第一手經驗我才會選讀。回過頭來,我讀的課程是三大類:1. 當代中國政治和經濟;2 毛時代的中國歷史;3 中國商業。

「當代中國政治經濟」類別我選的主要是「當代中國研究概論」和「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政治經濟改革」。教概論的夏老師有外交官背景,他常常都很balanced和鉅細無遺在PPT上提供不同的source和reference。你追下去,就慢慢掌握到英文世界的中國研究有什麼database,twitter上有什麼人在談論中國,也就看到「國際」的視野如何看待中國的崛起及其影響。老師是那種會在智庫做政策分析的研究者,看他的東西會覺得很四平八穩,但很清晰交代問題所在。他的口頭禪是,「這個政策沒有那麼新」,如「一帶一路」政策並不是全新的政策,而是建基於原有的區域和省市政策。我對這句話印象深刻,因為這句話看似很簡單,但代表一種政策研究方法和態度:一般人並沒有一直跟進某一議題,常常會對突然湧現的熱點一驚一乍,但很多政策都是延續性多過開創性。政策有源頭,只是重新包裝再推出來而已。

在當代中國政治和經濟的領域,另外一個老師是世界有名的China Watcher。他是那種香港常常接觸到的「自由派」國情專家,心中常常有西方自由民主和1987年以前鄧小平的那把標尺。林老師有消息人士,會把「黨」掛在口邊,從官方文件蛛絲馬跡推敲黨內的動向,但有時也令人覺得是overinterpret。他在課上會詳細講黨怎樣領導一切,政治局是怎樣組成,當中的派系怎樣劃分,我在他身上慢慢學到那些中國政治ABC。在香港越來越納入中國的政治和治理體制之下,我會想,他那一套研究中國政治的方法,可能也越來越適合應用在香港的政治分析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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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時代的中國,是中國研究的一大主題,在這個領域我選的課是「文化大革命」和「毛時代的中國」。

文革的老師是世界知名的知青研究者潘老師,他從文革還是「當代史」就一直研究。在2016年,我做「文革五十年」的專題曾訪問他,談他親歷的文革逃港歷史。當時自己雖然做文革的專題報導,但聚焦在文革對香港的影響(逃港和電影呈現),其實對發生在中國境內的文革不太認識。上課後,我慢慢看到文革這個題目實在宏大和複雜,發展峰迴路轉,覺得明白到timeline就很艱難(老實說有些部分還是很confused)。令我後悔的是,我期末論文因自己太有「香港意識」而沒有真的太跳進文革的討論裡面,用了解密檔案寫六七暴動的炸彈浪潮,而沒有看熟文革學者的討論。後來,我盡量避免再做香港的題目。

課堂上討論的文革內容很多,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看待習近平是否復辟文革的問題上。潘老師認為,毛時代的權力結構是三角形,毛澤東在三角形的頂端,下面兩頭是黨和人民,毛澤東會利用黨和人民彼此鬥爭,而毛始終在上面。在這種意義上,他認為習近平更像是兢兢業業的劉少奇,強調黨和紀律,而不是毛式的創造「新人」和「新世界」。

上過「文化大革命」的課之後,我對期末論文沒有寫中國的題目而耿耿於懷,於是繼續讀楊老師教的「毛時代的中國」。這門課以魏昂德(Andrew G. Walder)的China under Mao為教材,小班教學(可能很多人都嚇跑了),每節課都「俄羅斯輪盤」討論reading和原始材料,討論中共的社會主義實驗,討論黨組織如何深入城市和鄉村,以及上層政治領導的權力鬥爭等,是我最喜歡的課之一。楊老師的課常常由他拋出問題開始,然後台下面面相覷,一片寂靜。慢慢開展討論後,你就知道自己有什麼內容似懂非懂,如何像他一樣帶著問題去那些材料。我很喜歡他的作業安排,逼我們看一堆歷史材料和當時的propaganda,從原始文本入手研究,熟習毛時代那套政治語言。除此以外,他還要求我們做口述歷史,令我可以訪問婆婆,聽她說毛時代的生活經驗。後來,我以她的經歷為基礎,研究人民公社時期的幼稚園,探討數量急速飆升的幼稚園的實質運作和官方宣傳的差異,發現了一些學者沒有探討過的原創內容。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和家裏的老人家談話,看到她一生走過的軌跡,也是這節課的意外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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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文科人,一直對商業運作沒什麼概念,因此特意讀一些商業的課,一個是金老師教的中國商業的現況,他在中國擁有多年的從商經驗,另一個是科生教的中國的商業與社會(1368-2000)。兩個老師的背景很不一樣,一個是跨國職業經理人(global elite),另一個是世界知名的歷史學者,一個關於現在,一個關於過去,但他們的特質都是非常決斷,問的核心問題是:資本家如何賺錢?背後強調的是:不要被資本家騙了。

金老師的課同樣是小班教學,十幾個同學圍在一起討論近年中國零售市場的變化(主要是服裝和汽車行業),然後選定一個課題做研究。在多年缺乏中國生活經驗的情況下上這樣的課是什麼概念?老師、同學提及的品牌你會不知道,近年興起的電子支付熱潮和熱點你沒有概念。同學笑著跟我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嗯,但我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我倒是聽到了很多有趣的中國商業故事。老師呈現一種「CEO袋錢落你袋」的感覺,分享很多他的成功故事(所以課堂挺有一種成功學的感覺)。我相信這些故事,正正就見證過去十年中國商業的跌宕起伏。他之前主事的項目,一個是看準了中國女裝鞋品牌「從無到有」的機會,把原本為外國品牌代工的本土製鞋廠,轉型為產品週期更短、更加注重時尚設計的女裝鞋品牌(但發跡幾年後受到淘寶的強烈衝擊);另一個項目是看準國產汽車服務弱、內陸市場覆蓋不足的狀況,慢慢建立起主打服務、面向內陸二三線城市的國產車品牌。後來,他也負責為一間面臨倒閉危機的國產運動品牌救火,雖然最後沒有做下去,但也看到他如何斷症,又如何開出藥方。我以為,他的獨到之處是他明白跨國大企業如何運營,然後把這些走在生產鏈階段前面的經驗應用到中國品牌上。

在課堂上,同學會問他怎樣評論一些中國公司,像股評節目打電話問number一樣。他常常都有金句式的斷言,場面歡樂,比如說某企業的老總「他不懂女人,也不打算懂女人」,又會說某企業老總「腦袋有問題,腦袋是所有問題的來源」。這些是他的「直覺」判斷,更紮實的分析見於他的研究報告。他曾展示為投資公司內部撰寫的阿里巴巴天貓研究報告,這是我此前沒看過的文本,印象非常深刻。那種研究報告是無法複製的,當然會用股價、公司年報等公開資料,但主體的研究方法是打電話給其他CEO,獲取銷售數據和in the field insights,然後判斷公司應該買升還是跌。見識到這種研究報告後,我才知道business world的研究報告原來是那麼清晰和好看。

在這節課上,我心裏的agenda是看一下他怎樣整體評價中國的企業。綜合而言,他認為「中國還沒有什麼偉大的企業」,很多互聯網公司火熱的背後是資本的支撐和政府的保護,並沒有什麼太具競爭力的商業模式(華為是他難得稱讚的企業)。在他看來,中國改革開放後崛起的第一代企業家的死穴是,不肯放權給他們這種跨國的職業經理人,而中國國企的一大問題是不肯花錢請跨國經理人。也就是說,中國的企業並沒有邁向真正的專業化。這當然是他作為職業經理人的看法,但我認為也很反映中國商業世界的現況。

這節課的期中匯報我和金老師「吵」了一場,我和另一同學匯報的是阿里巴巴盒馬鮮生業務,他在我沒開始的時候就diss這個業務 ,但我主要的觀點是他的業務怎樣怎樣好,場面非法尷尬。他沒讓我匯報完直接「開吵」,說我不應該相信阿里巴巴的公關辭令,市面上商業的很多研究報告都是騙人云云,又指出那些研究報告數字上的問題。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孰對孰錯,但我大概也感受到金老師作為CEO的多疑。

後來,我們還要探討一個中國行業的問題,隔一段時間報告進度,同學笑說,每個星期壓力大得像要見董事長匯報一樣。我思考了幾個禮拜才訂好範疇和題目,因為想到的題目老師都沒有相關的行業知識(比如知識付費、瓶裝水、珍珠奶茶),給不了什麼意見。最後,我強行選了共享汽車的題,探討這個行業的前景。對一個不懂駕車、沒有中國生活經驗的人來說,看這種貼地的商業運作很困難:只能強行下載共享汽車的apps,問客服人員,再到深圳的停車場找共享汽車。到真的在停車場看到共享汽車,見到有些公司的車輛鋪滿塵埃,殘舊不堪,這個行業的運營問題就顯露無遺。

如果說金老師的中國商業故事從2008年左右開始講,那科生的故事從明朝的祠堂開始講。在唸書之前,我本來只想很功利地想認識當代中國(最遠去到1949年)的課題,但後來看到SCMP對科生的訪問,說China has drawn on its own history and traditions as it learns from the West, 我覺得當代的東西畢竟相對容易接觸到,那些歷史沈澱的中國傳統或許不學就很難有機會看到了。

科生的中國商業史就是關於中國的傳統,他講中國的祠堂是最早的控產機構,很多人以共同祖宗和神明作為名堂,從事商業的活動,繼而討論明清時期中國商業的運作到十九和二十世紀的演變。我在中國商業史這個課題找到樂趣,因為中國企業與政制的問題互為映照,同樣都要處理「中央-地方」的關係,要處理財政監督和貪污問題,還有「繼承權」的問題。

科生的課是在歷史系開的,我選不上,但他給了一個非常好的offer,課照上,我可以選本系的Independent Study Project ,跟他做四次讀書匯報和寫一篇8000字的論文——這就成為第二學期壓力的來源。隔個星期,我都寫得天昏地暗,9點半見面,通常寫到6、7點,然後睡一兩個小時,帶著通宵後的燥熱感搭的士回校。像我這種沒有受過歷史學訓練的學生,這一段史料抄一段,那一段史料抄一段,當然被批得很慘。

進門後,科生會邊問我寫了什麼,邊掃視文章。我結結巴巴地沒說完,他就可以「轟炸」,這裏划一句”nonsense”,那裡划一句“nonsense”。他會不斷地問我“do you really believe it?”,當我顯得猶豫和否定,他就會說”you have fooled the readers!” ,意思是你自己都不相信,知道有問題,為什麼不告訴讀者!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他非常生氣地說,”Eddie, you are making me angry. You are just copying what you read, as other stupid historian.” 他不滿的是,我並沒有批判地閱讀那些歷史材料,人家說什麼你就寫什麼。他常常說,歷史學者是最沒有資格做商業史研究的,因為商人很狡猾,他要求我們作為研究者,要更加「狡猾」和「批判」。

這樣的見面,每次都壓力爆煲,就像小孩見到巨人,完全是「寫乜都錯」和「一句收皮」的感覺。但每次他批完我之後,都很耐性地和我一齊逐頁閱讀材料,展示一下他是怎樣閱讀歷史材料的。儘管如此,每次見面我都要自己去Coffee Con或隔壁的山路哭一場才能回氣。直到第四次見面,我「請槍」要L一齊閱讀材料和proofread(果然受過學術訓練是不一樣),見面的時候才沒有被狠批,用前三次說的「awful」來形容我寫的報告(當然也從頭到尾批了一次)。那次討論的書是《粵海重組實錄》,講金融海嘯後廣東在港財團的重組故事。我還是很順著作者的思路,指出問題的核心是制度如何釀成破產危機(如中資機構在香港難以受監管等),但他認為問題是有從中作假(cooking the books),作者本來就是牽涉其中的人,他把問題推到制度只是不想把責任歸咎到具體的人身上。

我想,我到現在也沒有掌握到中國商業史這個課題的多少知識,但在幾次的指導中,我見識到一個認真的歷史學者是怎麼有火氣地閱讀和懷疑史料。那種閱讀,就像把紙上的文字盤活,有情緒、有畫面地和那些史料對話,看到那些人為何這麼說,又有哪些侷限。讀書之前,我一直想像要學到什麼特別而獨到的研究方法,但慢慢發現,真的critically讀懂一本書和一些材料,看到別人的前提、方法和侷限,就是最基本和最紮實的研究方法。這幾次會面我直到現在也很有陰影(講真,我而家行過馮景禧樓會驚),但心底裡是很感激的,他就像在腦海植入一種「世界觀」(一句話概括是:這個世界是掛羊頭賣狗肉的),也植入一把鬧我的聲音(這在當下的教育體制是很難得的),提醒我下筆前要更加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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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這個課程前,懂行的朋友曾說,你不要期待能學到一些很獨到的角度,但至少可以打好基本功。我想這一年的情況大概如此,對中國研究和學術訓練這回事有一些基本的認識,看到political science、商學院和歷史學的角度怎樣研究中國(當然也是很淺嘗輒止)。系裡面還有人類學、gender studies等approach的科目,但我已經沒有學分去修讀了。

這一年讀書的經驗跟本科很不一樣,本科的時候常常走堂(現在覺得很後悔),MA的時候則精明得多(但也走了一堂)。不過就算我再精明,中大的很多資源我都沒有機會explore和善用,各種圖書館的workshop和英文workshop都沒有去,中國研究的寶地中國服務中心只上過幾次,而牙醫、中醫和運動場更還沒有試過(真的很市儈!)。原本我以為Taught master的課程不會太辛苦,一度妄想還可以兼職賺錢,但讀下去發現一點也不比返工輕鬆,reading看不完,英文讀寫也真的困難很多(感謝很多人幫助我)。

這個時代也許已經難以容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檯,但如果想在香港讀中國研究,我想「暴大」還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不知道怎樣收尾,就賣賣廣告)。心底裡也會想,香港有多一些人讀中國研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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