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背著愛馬仕(HERMES)包的女人(上)
1
「嘟嘟……嘟嘟……」
坐在沙發上的樂雅放下手上的《我的前半生》,查閱了手機來電。
是愛雯,真煩。樂雅心中嘀咕著,便將手機壓在抱枕下,試圖藏匿厭煩的情緒,但不消幾秒,手機來電鈴聲又再次響起。樂雅翻了翻白眼,萬般不情願地接起電話,她清楚知道一旦接起電話,迎面而來將是猛烈的疲勞轟炸;愛雯冗長,無內容,千篇一律的抱怨,像清潔水塔後首次轉開的水龍頭,一股灰色、黃色穢水噴射而出,混雜著劈哩啪啦的駭人聲響,更可怕的是這水龍頭的龍頭已壞,鎖不緊;但如果不接電話,不開水龍頭,愛雯可以連續打數十通,奪命又催魂,比地下錢莊要債還死纏爛打,負面能量變成狂暴的黑色瀑布正對你沖刷而下,淋的你滿身髒污噁心。
大多人會選擇疏離這些不搭嘎、無趣的朋友,但樂雅偏偏不是那種人,身為一個心理諮商師,她已善於按捺心中的不耐,就像多少次面對患者喋喋不休,鬼打牆的瑣碎絮語,她總回報微笑,心裡卻一次,又一次地咆哮;住嘴,夠了,你們這群瘋子!蠢蛋!她承接多少心理的垃圾、不堪,教導患者面對、正視情緒,自己卻矛盾壓抑,有時情緒潰堤後,她驚覺自己遊走在瘋狂邊緣,但清醒後又慶幸,自己行為還未出格、正常,還夠格回到社會當正常人。
認真來說,她與愛雯並非志同道合,只是適巧在人生階段中,念了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而又湊巧地坐在鄰座,一同玩樂和唸書而已。護專畢業後,兩人人生便大為不同,樂雅苦讀轉插大心理系,一路念到碩士畢業,而後在醫院、診所間競爭、搏鬥,最終創立自己的諮商診療室,而愛雯奉子成婚,婚後隨先生遷居大陸。即便兩人生活領域逐漸拉遠,話題、頻率對不上,但缺乏朋友的愛雯總主動與樂雅保持熱絡聯繫,這樣一晃十年過去,愛雯依舊是愛雯,但樂雅已徹底被社會洗禮。
「甚麼事?打這麼急?」樂雅臉上不自覺顯露諮商師的職業笑容,看了看手錶。
「我剛剛……刷了愛馬仕包!」彼端傳來愛雯驕傲聲音。
這下換樂雅驚呼:「真假?多少錢?你怎有錢?」據她所知,愛雯的生活並不及外表顯現的闊綽,而且正值COVID19疫情期間,愛雯的先生正凱在蘇州經營的進口家具公司,生意慘淡,再加上近年夫妻感情不睦,如此節骨眼超額消費,形同雪上加霜。樂雅正思量著如何讓老同學有點現實感,回到地球上。
「是荔枝紋牛皮柏麗包,二十七萬,分期付款。」雖然現下仍處於購物後的陶然,但愛雯想到二十七萬八千,還是吞了吞口水,即便採用信用卡分期十二期,合併原本的卡債,每個月最低應繳金額為五萬三,月底回蘇州前還要去陳醫師那做3DV埋線,先生給的家用十萬,扣除自己和兒子小安的餐費、置裝、台商太太聚餐的應酬等花銷,似乎無法負荷,晚點要先通知人壽公司解約保險,好支付下個月帳單。
「那你要怎麼還?正凱知道嗎?你婆婆呢?」愛雯與婆婆不合舉世皆知,她臉書充斥著婆婆如何自私,欺壓,前日甚至大膽引述媳婦自殺的新聞,寫著希望壞婆婆們都有報應。
「哎呀,他們不用知道,反正就先分期,我過兩天解保險。那是bolite拉鍊款式,我晚點傳照片給你。」想到自己的惡婆婆,和她輕賤自己的眼神,愛雯心中嘀咕;你會老,到時都是我的。
「買包包不急一時,你要不要先退……」樂雅提醒著,雖然她自知無用。
「關他們屁事,我跟你說bolite是愛馬仕經典之一,上次我看群組有個太太……」
顯然愛雯是來電尋求她人阿諛奉承和欣羨,不是聽取規勸或諮商,所以接下來三十分鐘全是乏味生活的嘮叨和炫耀,樂雅閉上眼,感受廁所洗手台的水龍頭狂暴的傾瀉著黃渣,污水一波波襲來。
三十分鐘後,愛雯心滿意足掛完電話,知己就該如此,互相傾訴、支持,維持友誼方法,沒人比她在行。
但因金錢債務調度延伸出的不安與窘迫,還是讓愛雯忍不住埋怨起先生和公婆,明明是家族企業,但先生名下卻無任何資產,連現下信義區的住所仍屬婆婆月華名下。
愛雯和先生正凱是在KTV唱歌認識,當時兩人都年輕,愛雯專科畢業,因沒考上執照,先待在牙醫診所擔任櫃台行政工作,而正凱正於花蓮服役,枯燥的軍旅生活讓正凱被活潑的愛雯吸引,兩人一拍即合,交往半年愛雯便奉子成婚。
她本捨不得放棄玩樂人生,但先前已墮胎一次,且眾親友們紛紛規勸說,這是鑲金的長期飯票,你以後不愁吃穿,所以她也就湊合著嫁了,未料婚後生活根本不如預期,財產全由婆婆管控,只每個月固定匯款十萬家用,雖說已高於台灣平均家庭收入,但仍與愛雯期望中的名媛貴婦生活差距甚大,讓她在台商太太微信群組中總覺差人一截。
不過,想到後天將自己穿搭愛馬仕的照片刊登在臉書、Instagram和微信後,一定被激增的按讚數給淹沒,成為交友群組的焦點,她不禁莞爾一笑,暗中為自己的決定讚嘆;徐愛雯就該擁有個愛馬仕。
因虛榮產生的欣快感,她需要立即與人分享,證明自我價值,於是打開微信群組「蘇州貴婦群」,邀約起群組內的太太們,幻想是場專為她的愛馬仕舉辦的亮相派對。
2
一群人魚貫地走進百貨公司內的鐵板燒餐廳,她們年齡約三十初,背著精品包,其中不乏限量款,穿著知名品牌套裝,使得餐廳帶位的服務生一度以為是商業聚餐,但細看這群女性,眼神間缺乏上班女性那股俐落幹練,穿起套裝反而過於正式,帶點詼諧趣味,後來竊聽顧客的談天內容,發現全是家庭主婦,服務生暗自判定這是一場cosplay。
為了聚會,今早愛雯煞費心思打理,先送小孩到托嬰中心,再趕到中山區髮廊吹燙頭髮,一頭大波浪金髮,滿手金屬手環再配上名牌套裝,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般彆扭,但又能如何呢?這是群組內的潮流,不論是誰,套上有品牌,能被辨識衣物才擁有入場資格。
因為疫情關係,原本在蘇州的台商太太們這次逗留在台灣較久,隨著解禁開放,也陸續返回大陸,使得聚餐僅剩六人,愛雯點了人數,剩Betty還未到。
「這次比較少人,大多都回去。」
「是啊,看照片好像隔離吃的很差。」
「Cindy去香港隔離,雖然較貴,但吃的比較好。」
「錢是小事,重要是品質啊。」太太們七嘴八舌討論著,沒人發現愛雯的新包,促使她將包包從置物籃中拉出,再次擺正。
「你呢?甚麼回去呢?」其中一位太太問著愛雯。
「月底吧,先去澳門隔離,那裏飯店較好,有些錢不能省。」這是愛雯剛私自決定的計畫,尚未與正凱商量,不過她有自信回家鬧一鬧,正凱覺得煩了也會放手讓她做。
「就是說啊,我先生叫我也去香港,可以住較好的飯店,當順便渡假。」
愛雯立即插嘴說:「對啊,我先生說絕不能苦了孩子和我。」
此時,服務生引領遲來的成員Betty入座,她姍姍來遲,卻一派從容,她著素白的連身洋裝,外罩一件軟呢毛呢外套,別著C牌logo的珍珠胸針。
「我來晚了,不好意思,剛去朋友家拿東西。」說完,她將橘色紙袋隨手一扔在置物籃。如此地若無其事反而激起眾人窺探欲。
「HERMES紙袋,是哪個系列?拿出來讓我們開眼界啊!」其中一位太太壓抑不住好奇心。「喔!就Birkin。」Betty淡定的將紙袋交給身旁太太們。
「Birkin!那不是有錢也買不到,要會員才有!」穿著粉色套裝的太太巍巍顫顫地抽出防塵袋中的名品,小心翼翼觀賞。一個Birkin基本款高達美金一萬二,而Betty的Birkin包是亮著銀光的鱷魚皮,超越一台新車價錢。
愛雯下意識地把外套罩在置物籃上,一瞬間產生的巨大羞愧感,迅速被對先生、婆婆的埋怨所取代,要不是婆婆跋扈和正凱無用,今天怎會如此難堪不如人。她失望吃著食不知味的一餐,看著泛著銀光的Birkin在餐桌上不時嘲笑自己,別人的人生好似圓滿美好,要不是婆婆從中作梗。
她決定回家奮戰到底,爭取應得的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