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抽芽

時間來到了寒假的尾聲。

謝和熙今年沒回去舅舅家過年，舅舅當然也沒有主動聯繫她，上次經謝和熙那一吼，他們應該算是徹底鬧僵了吧。

兩個室友在回家過節前都向謝和熙表明了非帶她走不可，卻一再被婉拒。她們這次拿定了要說服謝和熙的主意，態度比以往都還要強烈。在過年這樣跟親朋好友團聚的節日，她們不忍讓謝和熙獨自留守在宿舍。

其實謝和熙完全不在意。比起回舅舅家感受熱鬧的新年，她反而更喜歡自己待著，連看人臉色的力氣都省了，多好。

季永晞是第一個知道她情況的人，因此也早在去年年末就向她提出與他家人一起過年的邀請，謝和熙仍然拒絕了。即使她能預想得到季永晞家對她的盛情，但她終究不是他們的家人。

可能是怕她太寂寞，和謝和熙約好每天一通電話，季永晞才安心地搭上火車離開。

謝和熙站在季永晞看得到的位置，朝車窗內向他揮一揮手後掉頭回去，沒有離情依依地等火車啟程。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雖然有點羨慕大家，但與其給別人添麻煩，她不如好好享受接下來幾個能任意支配的日子。

這個城市的冬天，本來有那麼冷嗎？

謝和熙被壓在柔軟厚重的毯子下無法起床，應該說她也沒有起床的意願。原來已經這個時間了，日正當中，闖進房間裡的陽光刺得謝和熙睡不著，只好望著面無表情的天花板發呆，雙腳用毛毯緊緊裹住。

輕巧的樂音響起，謝和熙被冷空氣凍得麻痺的臉還埋在被窩裡，勉為其難伸出手一把攫住床頭櫃上的手機。

「喂？」還沒開嗓，她發出的聲音弱弱的，此時的她有點後悔把如冰塊般的手機螢幕直接貼在耳邊，冷得她直打哆嗦。

「您的外送到囉！」彼方傳來如戰勝寒冬般充滿朝氣的聲音，還微微喘著氣。

「什麼外送？我沒有叫外送啊，你打錯了……」謝和熙懶懶地答完，就要把電話掛斷。

「謝和熙，妳睡死了是吧，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對方還說了些什麼枉費我們這麼多年友誼之類的話，謝和熙駑鈍的腦袋才被一棒打醒。

她連忙下了床，腳底板觸碰到地板的瞬間讓她差點彈回床上，幸好她的意志力足夠讓她撐著走到窗邊。

往下一望，陳承熙正瞇著眼朝她的方向看來，一手牽著腳踏車，一手朝她擺了擺。

謝和熙作夢也沒想到陳承熙會來，拎起羽絨外套，連披散在肩上的亂髮都沒來得及梳就飛奔下樓。

陳承熙外表完全沒變，不管何時見到他，頭髮都理得短短的，一臉憨實地對她露齒微笑。

謝和熙感到鼻頭一酸，有種想上前抱住他的衝動，但在敞開雙臂的剎那，她想起了季永晞或許會介意。

最後她在陳承熙肩上拍了幾下，頗有長輩寄予晚輩厚望的姿態，搞得陳承熙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兩人相互問候過，便一同散步前往固定的敘舊地點。超商幾個月前曾翻新過，但大體上仍是他們記憶中的樣貌，他們巧妙避開店員眼神射向他們的殺氣，裝作若無其事的霸佔其中一個露天座位，稚氣未脫的兩人手法還是和從前一樣。

不過，再過不久他們都成年了以後，或許這樣貪小便宜的行為就不再被縱容。

「妳的頭髮。」陳承熙一面從袋子裡取出熱呼呼的食物，一面出言提醒謝和熙。這女孩子還要不要形象啊？而自己老愛提醒謝和熙注意儀容的毛病，大概也改不掉了。

「喔喔……」謝和熙東翻西找，好不容易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髮圈，用手指隨意將頭髮順一順就綁起一束馬尾。

「喏，給妳。」

陳承熙遞過來的食物，是她們國小附近的鍋燒意麵。兩人曾經一起去吃過的，算來都好幾年前了。

有段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啟話題，只是默默吃著碗裡的麵，擋在兩人之間蒸騰的煙幕彷彿是故意阻撓，使他們看不清對方藏著的心思。

陳承熙不知不覺中歛下了嘴角，不該是這樣的。來找謝和熙之前，自己分明已經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電話裡兩人也能和往常一樣隨意對話。可是，硬裝成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假象，面對面後那些顯而易見的破綻就能立刻被察覺。

例如現在尷尬的氣氛。

「承熙，你怎麼會突然過來？」謝和熙率先開口，看來為了擺脫這異常的沉悶，他們兩個都在努力著。

「我爸媽都回去工作了，自己在家裡無聊，想說很久沒跟妳坐下來聊天了，就來碰碰運氣。妳呢，怎麼沒回去過年？」陳承熙原以為自己今天會撲空的，沒想到謝和熙所在的宿舍房間，窗戶開了一個通風的小縫，這表示有人在裡面。

「有件重要的事我還沒告訴你。」謝和熙提起還是會難過，但她覺得陳承熙應該要知道。「我爺爺兩個月前過世了。」

看著笑容苦澀的謝和熙，陳承熙差點被口中的食物嗆到。謝和熙有多愛爺爺，他是知道的，以前兩人聊起自己的夢想，謝和熙的未來一定有爺爺。每當她提到爺爺時，他內心總感到愧疚和良心不安。

謝和熙的爺爺住在養老院，見面機會極低，她卻無時無刻惦念著爺爺。反觀自己和父母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他的未來卻不曾把他們納入其中。

「我以後一定要當上一流的化妝師，和熙，妳咧？」

「我做什麼都好，但我想賺錢買房子，把爺爺接過來住。」

當時他還以為這是很簡單、很容易達成的夢想，如今才知道其實不然。

「和熙，就算爺爺過世了，妳的夢想也不會因此消失。」陳承熙的眼神很誠懇，他想告訴謝和熙，她可以多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一點點，每個人都有資格成為自己夢想中的主角。

很擔心失去爺爺的謝和熙會意志消沉，沒想到她比想像中堅強多了，表情透露出獨當一面的沉穩。

「嗯，我知道。」她唇角彎彎的。

「對了，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為了轉移謝和熙的注意力，陳承熙回憶起兩人相遇的國小時光。往事經過歲月的封存，再次回顧對兩人而言確實價值不斐。「好懷念喔。」

謝和熙也跟以前不一樣了，陳承熙看著對面的她也陷入回憶的泥淖，似乎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笑意在炯炯有神的雙眼裡發光。

「我怎麼可能忘記！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男生居然叫得出我的名字，而且又這麼大隻，我當時還以為我哪裡得罪到你，準備要被你揍。」說到這裡，謝和熙連忙又改口澄清。「但你的個性跟外表反差超級大，看到你用螢光筆塗的指甲，我就完全不怕你了。」

這算哪門子澄清啊？聽到謝和熙翻出他的黑歷史，他的臉瞬間漲紅，在她繼續說之前開口反擊。

「我也還記得妳總是冒冒失失的，頭髮又短又捲，像個小男生一樣。」

這件事看起來對謝和熙沒什麼殺傷力，比起因感到羞恥而面紅耳赤的陳承熙，她笑得特別從容。

「還有啊，上次妳在這裡睡著睡到整張椅子都翻過去了。」想起這件事，陳承熙忍俊不禁。雖然對謝和熙很抱歉，但腦海中一浮現當時誇張的場景，他就克制不住哈哈大笑。

「你提起那件事幹嘛！」看著笑到眼角含淚的陳承熙，謝和熙急得從座位上跳起來想捂住他的嘴，哪有人在朋友面前這麼不留情面的。

這下總算扯平了。陳承熙揩了揩眼角，誇張的肢體動作和臉部表情逗樂了謝和熙，兩人對視後又雙雙爆出笑聲。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盼望著可以跟對方一起開懷大笑的此刻。

拋開包袱的笑鬧，讓他們知道在兩人的友誼面前不存在尷尬的理由。

待兩人逐漸安靜下來，糾結很久的答案清晰地不需要指引，那句話一直都在，等著謝和熙說出來。

「承熙，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就算愛情和友情之間有所牽扯，她也不會放棄其中一方，因為季永晞和陳承熙對她來說同等重要。

聽見如此感人肺腑的告白，陳承熙的心無預警懸空了一瞬。那句無論如何，他知道謝和熙意有所指，意會過來後更感謝她的體貼。

「肉麻的話就別說了，本來就是這樣。」陳承熙回以謝和熙一個笑容，而她堅定的眼神讓他所認為的“本來”變得更加篤定。然而她看待他愈是真摯，他內心有某部分就愈是羞愧，好像自私地說出那不堪入目的情感，只不過會為他所重視的人徒增困擾。

飽餐一頓後的，他們聊起的話題都圍繞在共同度過的國小時光打轉，畢竟在與陳承熙莫名其妙的邂逅之前，謝和熙從不覺得上學是快樂的。

關於童年的話匣子一打開，連時間也無法阻止他們暢所欲言。教了他們六年的數學老師，形象依然鮮明得可怕；那場對謝和熙而言象徵解脫，陳承熙卻哭得半死的畢業典禮；那謝和熙首次遭到陳承熙荼毒的妝容，燃起了他踏上夢想之路更深層的慾望……歡聲笑語時而夾雜，每一次的相聚又讓他們更靠近一點。

一下午的時光趁他們一不注意就悄聲溜走了，也許是高掛的殘月與疏星等不及要交接，落日今天提早下班了，催促聊得起勁的兩人替今天收尾。

即使不情願，謝和熙怕陳承熙回到家的時間太晚，還是故意板起臉把他趕上腳踏車。

「怎麼了？」

道過了再見，陳承熙在路口綠燈後卻遲遲沒動身。

或許是他的想像，或許是謝和熙真的憋著沒說出口，今天兩人刻意避而不談的，是同一個人的名字。捨去掉他，回憶一點都不完整，陳承熙相信謝和熙也感受到了，因為他們提起的那些過去，包含他們的相遇，他都無形參與其中。

「和熙，現在的我是不可能忘掉季永晞的。」陳承熙突然說道，面對眼前綿延無盡的夜空，不敢讓謝和熙的表情動搖自己說出事實的勇氣。

謝和熙心頭一緊，沒料到陳承熙會主動提起這件事。她不反對，畢竟這麼多年又這麼深厚的感情也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至少他現在看起來比起上次見面要輕鬆許多。

「但是不管妳今天的對象是誰，我都會以朋友的名義祝福妳，一定要過得開開心心。」面對謝和熙說完，陳承熙不留給她反應的機會就踩下踏板離去。他祝福的對象是她，不是他們，對自己並不過份，幾聲自嘲的輕笑就這樣被風吹散了。

謝和熙目送他騎腳踏車離開，這一刻即使悵然，她們看得出對方為了自己，都努力不表現出來。

她們都知道，人生從來不能與童話相提並論，最後的結局就算不盡完美，仍須接受那就是自己故事的一部份。

*

「咳咳，我有事要告訴妳們。」

無視熱量的威脅，臨近午夜時分她們圍坐在地毯上享用一天中最幸福的一餐，把握倒數兩天的假期。

室友們都是今天下午回來的，分開了一段時間，三人再次齊聚一堂讓謝和熙驚覺房間原來這麼擁擠。

謝和熙和王毓凡一致看向神秘兮兮的簡宥琦，目不轉睛地盯著裝作欲言又止的她。

「妳要說了沒呀？」王毓凡的耐心快被消耗殆盡。

「朋友們，我脫單了！」簡宥琦激動地一腳踩在桌上，昂首大笑三聲的樣子頗有王者架式，另外兩個人的反應也沒讓她失望，又叫又跳的高分貝簡直快要把屋頂掀翻。

難得王毓凡沒阻止她們觸犯宿舍晚上十點後不得喧鬧的規定，甚至率先起鬨，要簡宥琦一字不漏地解釋事發經過。可能是簡宥琦的喜訊來得毫無預兆，泛著冷意的空氣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冷卻她們浮躁的心情。

簡宥琦娓娓道來她單純卻不可思議的愛情故事，向她表白的是老家的鄰居大哥哥，因為年齡有些差距，她從小一直都處於被照顧的一方，不覺得兩人有任何發展的可能。沒想到這次回去，對方以不想錯過機會為由拋了顆直球給她，想戀愛想瘋了的她也隨即答應交往。

「怎麼不深思熟慮過後再給他答覆啊？」王毓凡皺著眉問，平常生活圈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要如何維繫感情也是個問題。

「我哪管得了那麼多，他真的對我很好啊！再說，他算是自己找上門的，試試看有何不可？」她賊賊笑了起來，笑得謝和熙和王毓凡心裡發寒。

算了吧，她開心就好。謝和熙原本認為簡宥琦如此輕易地答應交往，不過是為滿足對戀愛的渴望，硬把兩塊不相合的拼圖湊在一起。但說到底每個人對愛情的價值觀本來就有所差異，尤其她們，保守派對抗革命派般的天差地別。

看見她紅著臉提起這段經歷，謝和熙想，這樣的簡宥琦也挺新奇的。

「說到這個，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請教謝和熙小朋友。」簡宥琦將目光放到謝和熙身上，後者趁她剛剛長篇大論的時候把她的飲料奪走了，正股起腮幫子猛力吸著。

「初吻是什麼味道啊？」

謝和熙立刻把滿口的飲料全噴出來，坐在她對面的簡宥琦和王毓凡無一倖免。

「啊！謝和熙，髒死了……」愛乾淨的王毓凡哀號，衝進廁所搓洗白淨睡衣上沾染的污漬。簡宥琦下場最慘，整張臉和頭髮都溼得能滴出水來。

始作俑者嗆咳著別過頭。

「妳……妳怎麼知道？」回想起那個令人臉紅心跳的初吻，謝和熙變得像蒸汽火車，冒著熱氣的煙都要從她頭頂噴發出來了。

「我才不知道。」不知道現在罵她笨還來不來得及。簡宥琦一臉嫌惡地擦拭桌面上飛濺的水痕，沒想到謝和熙會反應過度。「反正我就算誤打誤撞，妳也會自己招嘛。」看著謝和熙意識到自己被套話，一副大夢初醒的窘樣，她壞笑道。「所以真的親過啦？我們的和熙小朋友已經躍升成為女人了。」

王毓凡也停止抱怨身上被弄髒的衣服，閃閃發亮的眼睛差點把謝和熙給灼傷，要她快點從實招來。

「妳們……」謝和熙低著頭起身，「再這樣鬧我就完蛋了喔！」她伸出自己被飲料噴得黏答答的手，與室友們在房間上演了一場追逐戰。

說起初吻，她其實忘了那是什麼味道，只記得好像摻了一股鹹，是她，或者他的眼淚。

*

三月初春，某個普通的週日，謝和熙今朝起了個大早。她沒什麼特別的計畫，但生理機制自動把作息調快了幾個鐘頭，可能是睡意被最近回暖的天氣一併消融了。

蹣跚地走到書桌前，滿坑滿谷的參考書總讓她食慾不振。

頂著大考在即的壓力，謝和熙硬著頭皮坐定，決心把剩下幾頁的設計概論消化完畢。

收假回到學校後，謝和熙發現到教室氣氛有些不同。男生們收斂了點，犧牲原本拿來玩樂的下課時間溫書，不得不屈從於被考試主宰的將來。

應試從不是謝和熙擅長的項目，時隔三年以來，謝和熙早就忘了考高中時那種繃緊神經的狀態，這次她連該從何著手都不確定，像隻無頭蒼蠅。承熙說，就算少了爺爺，她還是擁有夢想的權利。這點她好好地銘記在心了，但她不敢對不久後要讀的大學設下任何目標，不敢計算她讓自己失望的機率。

她會嗎？讓自己失望。也許她最終會踏上與所學截然不同的旅途，又也許她會有在專業上取得成就的一天。手肘支撐著她做白日夢的腦袋，窗外的藍天仗著自己廣大無邊，就小氣地不給謝和熙任何提示。

經過巷口的重機製造出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後揚長而去，命令謝和熙趕快回神，為她原本鬱鬱寡歡的心情添上一層陰霾。

嘖，煩死了。

吃過午餐後謝和熙的屁股才終於離開椅子，把書和筆袋丟進背包裡，大概整理一下儀容，準備依約前往季永晞家。

「我出門囉。」她的招呼引來王毓凡和簡宥琦充滿怨念的瞪視，後者尤其憤恨不平，就算愛情的進度條暫時趕上了謝和熙，但在這個時間點還能和男朋友約會，似乎還是她的專利。

在這個萬物漸漸甦醒的時節，路旁的行道樹歧出了新的枝椏，由淡綠色的嫩葉負責替它們妝點。散步於其間的人們，腳步常常不自覺活潑起來。

「嗨。」一打開大門，謝和熙燦爛的笑顏就霸占了季永晞的視線。

她眼角笑出的皺褶一如往常地有感染力，總讓他的酒窩下意識想要模仿，按照原定計畫，他們今天一整個下午都要待在咖啡廳，謝和熙認分讀她的統測，而季永晞準備備審資料。

不走嗎？他的表情略帶疑惑，望著還杵在原地的謝和熙，想往前的腳步及時頓住。她提醒季永晞的方式略嫌調皮，沒有他牽著她就不走。謝和熙主動將左手伸到季永晞眼前，季永晞輕笑了下，右手包容她那有點可愛的任性。

「要不要交換？」季永晞問他身旁的謝和熙，不知道負重幾公斤，她的身高看似被沉甸甸的後背包壓矮了一截，反觀自己身上只背了一臺輕便的筆電，有些過意不去。

「沒關係。」她搖頭。

前去咖啡廳的途中，不少一中的學生與他們相向而行，色彩醒目的運動短褲讓他們的身分易於辨識。謝和熙猜測，他們應該剛從附近受學生歡迎的平價餐廳出來，要回學校了。

「你們學校有什麼活動嗎？」眼看這人數挺可觀的，謝和熙輕輕扯了下季永晞的手。「今天是假日耶。」

「圖書館有開放讓指考生自習。」季永晞回答。

明明同是一中的學生，謝和熙覺得此刻他不屬於那個群體，因為隱身在人流中，他所走的是她在的那個方向。

謝和熙心情很好的事實，反映在緊牽著季永晞，那隻微微前後擺蕩的手上。從這個角度已經可以看見坐落在轉角處的咖啡廳，即使兩個人都已經許久沒有造訪，裡面的燈還是亮著，就像在說它永遠都會營業著等待他們光顧。那棟由竹籬圍成的靜謐一隅，是彷彿與這座城市脫離的避風港。

剛開始交往時有點羞澀的兩人，至今十指交握著走在路上已經稀鬆平常，咖啡廳見證了如此重大的進展，鐵定也替他們感到欣慰吧。突然間，季永晞感受到身旁強勁的拉力，順著謝和熙的目光看過去，迎面走來的學生裡面，有他們認識的人。

謝和熙氣自己一看見李恬安，還是本能地想逃走，明明她從頭到尾沒有做錯什麼。每次遇上她，謝和熙總會有不祥的預感，若她們又再度正面交鋒，自己恐怕還是先退縮的一方。

季永晞在謝和熙快鬆手之前，扣緊她小小的掌心。將她的指縫穩穩嵌住的感覺，像他一輩子就會這麼牽著，謝和熙臉蛋流露的不安，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跑了些。

在她內心拉鋸、膠著的同時，李恬安也注意到她們了，果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偕伴從馬路彼端筆直朝她們走來。

不難察覺到，李恬安的打扮與以前相比低調了點，陣仗也不再如以往招搖，少了原本的一大群隨扈，此刻她的身邊只有一個同等漂亮的女孩。

在開口之前，她對著謝和熙冷笑一聲，像一把鋒利的箭射穿她內心最敏感脆弱的部份。她從沒忘記李恬安是怎樣看待她的，與季永晞站在一起，是她高攀了，不自量力地可笑，對吧？

她也不想被單方面攻擊地節節敗退，可在她決定挺身而出時，季永晞已經把她護在身後。這樣一來，她也值得和他互相喜歡，似乎不需要出示額外的證明。

「你們……」

「是季永晞嗎？」

出聲的那人嗓門之大，害原本打算說些什麼的李恬安一時之間忘了動作。回過頭的同時，她驚見一個不速之客正朝她們這裡衝過來。

心裡有千頭萬緒在湧動流竄，這人是來搗亂的吧，李恬安心想。

「季永晞……哈……」邱毅森彎腰把手抵在膝蓋上，粗喘著大氣。大家總說他身上裝有偵測雷達，對在路上認出同學特別在行。看來他真的很敏銳沒錯呢，剛從遠處他可是一眼就發現了季永晞。

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有什麼其他的用意，邱毅森只是一股腦地全速跑來，在他的道德觀中，認為看到熟人就應該要打招呼。他喘了幾秒，才意識到案情並不單純，周圍除了季永晞以外，還有幾個熟面孔。

「喔，李恬安也在啊。」邱毅森巧妙地忽視了謝和熙，為了她上次的事，季永晞可是把他當了好幾個禮拜的空氣，學乖了之後他還是識相點不要惹上他女朋友為妙。

不過，現場的情況好像不太對。

季永晞、謝和熙、李恬安、凝固的氣氛，這就表示……邱毅森真想拿出紙筆當場寫下一則驚天動地的報導，不行不行，經過上次他記取到了教訓，白目也要有個限度。

「李恬安，妳要考指考對不對？我也是耶，我們一起回學……」

「你是誰啊？」眼前這個男生叫了她的名字，還很自動地和她裝熟。李恬安想，她的語氣和表情應該都流露出足夠打退他堂鼓的嫌惡。

「我嗎？我是邱……」

「算了，我沒有真的要問！」這段無聊的對話有朝鬧劇方向發展的節奏，李恬安才不想跟這個男的牽扯在一起。分別瞪了季永晞和謝和熙一眼，她拉著朋友大步離開。

「一起走嘛。」愈是這種時候，他就愈要不識相地靠過去，邱毅森快跑跟上，擠進李恬安和她朋友中間。在堪稱校花之一的李恬安面前，自己的表現真的丟臉到極點，邱毅森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季永晞明天可要好好感謝他了。

趁李恬安不注意，他偷偷轉身朝季永晞豎起大拇指。

看著走遠的三人，直到剛才心情還像在坐自由落體，一觸即發的殺戮戰場，彷彿全是謝和熙想像出來的。

「他是你同學嗎？」謝和熙總覺得很眼熟。

「嗯。」季永晞鎮定地拉著她往目的地前進。

*

推開門的同時，上頭掛著的小鈴鐺發出一道悅耳的提示音。

今天咖啡廳的生意還不錯，所幸窗台邊的位置還是空的。向工讀生姐姐點頭問好，她一蹦一跳地走向她專屬的座位。

盆栽裡理所當然的空無一物，色澤醒目的花在冬天就凋零了，瞥見一片死寂的黑土，謝和熙不捨再多看一眼，一坐下就拿出書和筆記本，調整到最專心的狀態。

季永晞見狀也不打擾，默默走向櫃台，才要起步就被謝和熙的小手抓了回來。「你不問我要喝什麼嗎？」

「除了抹茶拿鐵妳還會喝什麼？」季永晞鬆開賴在他衣角上不走的手指，迫使她把注意力全放在課本上。

坐在季永晞對面，謝和熙總是不敢偷懶，效率比起待在宿舍大幅提升。只要他優秀的事實擺在眼前，她內心隱隱想成長的自覺就會被激發。

客人們愜意的談笑聲混合使人放鬆的音樂，形成一種咖啡廳獨有的白噪音。長時間緊盯電腦螢幕讓季永晞的眼睛有些痠澀，稍微休息一下順便查勤，他發現謝和熙認真寫題目的時候，習慣把眉毛糾結在一起。

才一晃眼的時間，窗外轉黯的天色驅散了室內的人潮，逐漸安靜了昏黃的空間。

在這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城市，抬頭也看不見半顆星。比起白天，謝和熙和季永晞其實都更喜歡夜晚，當萬物被蒙上一層黑影，真正重要的事物才看得更清晰。

謝和熙把筆放下，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與玻璃窗裡的季永晞對上眼時，才不好意思地坐直身體，儘管她的沒形象和壞習慣，在季永晞面前大概都原形畢露了。

「永晞，」謝和熙突然靈光一閃，有件好奇很久的事情想問，卻不斷被她的健忘耽擱，到現在才浮現出來。而季永晞的酒窩，彷彿可以比其他感官更早聽見她的叫喚。「你當初為什麼這麼早就離開家裡？」

隻身在外看似自由，卻很寂寞，謝和熙的親身經歷是這麼告訴她的。季永晞的情況與她相反，她在支離破碎的家庭環境下成長，那麼季永晞的家明明完整地不能再完整，為什麼要拋棄本該是垂手可得的條件？她猜不透年紀還小的他做出選擇的理由。

季永晞幽深的黑眸，此刻讓謝和熙感到緊張。她不確定問起他們不曾涉入過的話題，對季永晞而言會不會構成冒犯。

「差不多是我第一次遇見妳的時間點，我爸媽要求我參加私立國中的入學考試。」

季永晞所說的國中，不可能有人沒聽說過。進入那所學校就讀所費不貲，條件十分嚴苛，但它向家長確保的高升學率和榜單毫無造假的成分，這也是為何就算學費貴得嚇人，家長還是頻頻把孩子往那裡送的原因。

「我考上了，但是我和爸媽說我不想去讀，被我爸狠狠打了一頓。那次他們算是表明了對小孩教育上的立場，告訴我沒有反抗的餘地，只能強迫自己成為他們理想中的模樣。」那也是他選擇離家決定性的因素，旁人看來他的想法或許太極端，也太孩子氣。於他，父母的期盼就像座牢籠，錯失當時產生的逃跑的決心，他不確定將來是否還有破開枷鎖的機會。

「就算沒有讀我爸媽堅持的私立國中，我高中還是錄取了第一志願，大學還是填了醫學系，看起來和家人想要的沒有不同，也沒有為了當初無關痛癢的爭執就搬出來的必要。」家人對他很好，這點他不能否認，只是他們不願意鬆綁對他的控制，就因為他鮮少對他們提出要求，他們就以為他沒有。

「我想跟我爸媽表達的是，無論我們的目標一不一致，我追求的應該是自己想要的，不是被他們硬逼的。」

謝和熙看季永晞說起這段話的表情就明白，他從沒後悔過自己的決定。但她不敢斷言，談起不為人知的過往，需要他多長時間的妥協與諒解，才能練就現在平靜似水的眼波。

平靜地令她隱約感到不捨。

「我男朋友真棒。」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她希望。如果可以再早一點與季永晞相遇，她想在他徬徨時成為能理解他的唯一，把一句最簡單，卻也最討孩子歡心的稱讚傳達給他，如果他也願意。

季永晞訝異的神色凝滯了幾秒，爾後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從小到大，身邊總有許多人端看他優渥的家境，就將他的成就視為理所當然，再不然就是歸功於他與生俱來聰穎的資質，好像享有這麼多資源，一切都是應該的。

他定居在月球的暗面，為了達成目標他付出了相當程度的努力，卻不為人所見。

謝和熙讓他想起來，他和任何人一樣，都值得被認可。

他搞不懂，明明謝和熙就是稱讚人的一方，為什麼看起來卻比他開心？

忍不住把她叫來身邊，季永晞趁她對自己的下一步毫無頭緒，飛快在她頰邊留下一吻。

「哇啊！」

他的溫度伴隨他輕巧的動作，一瞬間在空氣中消散，快到讓謝和熙懷疑剛才那一秒發生的，是否只是她的錯覺。

不過她是千真萬確地叫出聲了，隔壁循聲轉過頭來的客人幫她確認了這一點。他們共享一張椅子，退到盡頭的季永晞背抵著牆，把她拉近了些。

「永晞，幹嘛突然……」放低的音量輕如耳語，他等不及她說完。覆上謝和熙張合的唇，季永晞攔截了她話裡的後半段。

是壞事嗎？季永晞的碰觸讓她學會了貪婪，顧不得還有其他人在，謝和熙緩緩閉上雙眼，在星球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經歷一場沒有終點的熱戀。

在她毫無防備的狀態下，突如其來闖入牙關的舌像季永晞的惡作劇，染紅了謝和熙的小臉。

他暖和的體溫離開時，她知道他們還是挨得很近，左手不知何時攀在他柔軟衣服上。隔著一層布料，她能感受到他肌膚的溫度，熱浪襲來般地令她雙頰發燙。

抓不準睜眼的時機，謝和熙從半瞇著眼的狹窄縫隙偷覷季永晞，被發現後他們害羞的相視而笑。

突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事物，把臉湊到窗台邊。

「永晞，你快看！」

花盆裡並不是什麼也沒有。

土壤上還留有三色堇凋謝的花瓣，褪去的繽紛如今與土的顏色融為一體，犧牲它的年華孕育下一個青春。盆栽中央冒出了幾片小小的葉子，傾身向著太陽不久前落下的方向。

「三色堇又發芽了。」

季永晞可以看見謝和熙眼裡的感動，她最珍愛的生命並沒有消逝。

謝和熙已經等不及它挺拔，期待在即將到來的季節，和它一同欣賞雨在玻璃窗上描繪的印記。

「我們走吧。」下次過來時，它會長得更茁壯的。

「嗯。」

這次誰也不用等誰，謝和熙把桌上凌亂的東西收拾好，將小手塞進季永晞的大掌裡，兩人並肩走出咖啡廳。

「永晞，你今天要煮什麼給我吃啊？」現在都敢問出口了，瞧謝和熙一臉垂涎。

「咖哩？」

「好哇！」看起來真的很愉悅的樣子，謝和熙邁著小跳步。她帶笑的樣子是如此閃耀動人，連漫天熠熠的星光也比不上。就算這座城市看不見星星又如何？

她的天真爛漫總讓季永晞別無所求。

沿著寧靜幽黑的住宅區，兩人隱匿在前方的消失點。

他們的故事永遠都不會結束的，又一個新的花期、新的篇章，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