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暂命名)
我回到家,放下背上的书包,靠近房间角落的父亲。他躺在散发着恶臭的地铺上,看上去快死了。这个骨瘦如柴的人艰难地开合着嘴唇,我知道他在叫我。于是我又靠近了些。
合租房的隔墙并不具备隔音的性能,隔壁的中年男性正自顾自破口大骂。也许电话另一头的人激怒了他,也许他需要发泄。我听不清父亲想说什么,完全被中年男的嚎叫盖了过去。好一阵,我才理解父亲的意思。掀起被褥,下面躺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信封。原来如此,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存款了呢。
父亲还在尝试表达些什么,他的眼神流露出了陌生的情感,放在以前不太常见的眼神,让我多少有点无所适从。不过我明白,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想要和解,因为衰弱到了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程度,所以肯定迫不及待,想留下些什么——想得到他人的肯定。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死更让人恐惧了,尤其死在这样一间合租公寓、这样肮脏的床榻上,死时身边萦绕的不是安魂曲或是亲友的哭声,而是一个陌生大叔没头没尾的破口大骂,以及儿子漠然的眼神。
因为成为了弱者,父亲多少开始站在从未设想过的角度思考问题。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把珍藏至今的信封给了我,是想从我这里交换些什么?只凭如今的善意,我就要推翻这个人对我的种种虐待,转而满足他对存在价值的追求?不,父亲都快去世了,我还满脑子想着报复,未免太空虚了。那又是为了什么?
不好,父亲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了。也许是看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焦急得涨红了脸,眼角流下泪来。我忽然有些理解了他,在这不长不短、失败、堕落、悔不当初的人生里,经历了快乐的青年时光,与人相爱,遭到欺骗,从此一蹶不振,最终在痛苦与衰弱中离开世界,父亲一定还有很多独一无二的心意想要和人诉说,还有很多想尝试的事物,想告别的人,怎么能死在这样一个肮脏鄙陋的地方呢?怎么能不被任何人记住呢?若是如此,那么这些记忆、时光、感悟到底有何意义?人生难道是一个滑稽到简直有些恶劣的笑话吗?
我当下无言,只能在大叔口齿不清的唾骂中渐渐看着父亲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挣扎。他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出来我大概也听不到),只能徒劳地瞪着我,“你小子可别把我忘了”,眼神里好像说着这样的话。
打完电话,火葬场的人很快来了。他们把父亲的身体卷在还散发着臭味的被子里,运上了汽车。几小时后,我收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父亲就睡在里面。
我在父亲死去的房间里睡了一觉,什么也没梦到。凌晨,合租公寓的隔墙被人用力敲响。我蜷缩在被窝里,用力抱着怀里的信封,一句话也不敢说。沉重的敲击让隔墙摇摇晃晃,偶尔传来男人含混不清的骂声。父亲没得病之前,简直和这个男人一模一样。直到天光大亮,再没有任何声音,我才匆匆离开。
我找到了房东,提出结清这个月房租。他挠挠头,“有这回事吗?那里原来租出去了?”随即他耸了耸肩,接过了钱,没再搭理我。
我坐车来到湖边。桥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掏出骨灰盒,把里面的东西洒进了湖里。这样,父亲就重新回归生他养他的城市了。之后,我也纵身一跃,告别了这个充满谎言和欺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