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攝影// 家鄉(一):巷弄之間
《巷弄之間》原本是學生時期我為自己攝影作品作的主題命名,從在學校可以泡在暗房裡聽音樂沖片放大開始,我就每個週末帶著底片機在住家附近繞來繞去,沒有特定主題,看見什麼有感覺的都拍,最早拍光影、角落、密密麻麻的電線、貓咪,後來拍桌椅、人群、半身人像、往來的痕跡。在那座城市裡,我沒有探索太多去過但不熟悉的地方,光是從小經常打轉的巷弄裡面就有千奇百怪的影像故事可以說。
我家是77巷,那一帶大概每隔70或50公尺就可以遇到一條弄一條巷,棋盤式交錯在那小小的兩個里之間,曾經是以公務人員為主要受薪階層的社區,漸漸變成退休公務人員為主要居住戶的社區。隔壁是67巷,再隔壁是55巷、39巷、17巷,垂直的有1弄和7弄。17巷的底有一個小社區,社區裡面有小池塘,養了很多大鯉魚,是身為小學生的我很愛獨立去賞魚的所在。小學時,這些巷弄圈起來的就是我放學後探險的小世界。大學時,這些巷弄是我透過攝影開始認識寬廣世界的基礎。
小時候,尤其是小學和大學之間最愛裝酷、不知從何開啟與陌生人對話的年紀,最不想要在放學回家路上遇見的,就是一群聚集在巷弄騎樓空間裡的老人。因為同住的我的阿嬤也在裡面。
青春期的我認為跟她打招呼是一件非常彆扭的事,我們在家裡很少對話,一次都沒有聊過天,至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一直存在一種夾在陌生人與親人之間的尷尬。
從她在我上幼稚園時搬到我們家開始,我學會基本台語,卻沒有更多了,因為我們幾乎不說什麼話的。應該有七八成都是例行性的行動呼喚。在吃飯前說,「飯煮好了。」「吃飯了。」或是在拜祖先神靈鬼魂的時候說,「來拜拜喔。」「燒金紙了。」或是「把我的錢包(或隨身聽)拿給我。」其他什麼生活裡可能會遇到的動物、植物,怎樣跟別人用台語聊長句子,我都不會,她不說,我也不問,遇到其他朋友的阿嬤之前,我沒有想過和阿嬤的對話應該要有人主動開始。
但是在巷子裡,她總會認出那是我,跟其他老人說,她的孫女要回家。不需要轉頭,從遠方就已經看到一群陌生人和阿嬤看向我,是否應該打招呼?要說什麼呢?默默產生一種不想理會也不知如何面對的壓力。
當然在她住院後,我就沒有在巷子裡遇過她,而是在護理之家,陪她吃餐點,被派去帶她去隔壁的醫院看門診。和阿嬤接觸,有了一些理由,不再那麼彆扭。她最終還是過世了。我拿著相機,再次遇見一群老人時,已經是六、七年後。從前阿嬤的雙手交疊在直立的雨傘柄上,和其他電頭髮的老人一起看像我的畫面,又浮現出來,只是那群老阿嬤已經不再出現在當時聚集的巷弄一角。我給自己一格底片的機會,記錄這群有過去阿嬤影子的另一群巷弄阿嬤。
再走幾步彎過一個巷角,是另一位阿嬤和她擺在門外的專屬藤編椅,她家的小孫孩曾經是我的國小玩伴,一個在記憶裡還沒完全消失的人影,但人名已消失,模模糊糊記得曾經被玩伴拉進去上過廁所。她家看起來安靜很多,只有一隻狗陪著,沒有其他人聲。在黑白照片裡,靜得也聽不見什麼聲音一樣。
人家說斷捨離,但每次一件東西在我的手上常常變得難分難解。台灣的家裡有一大箱過去從在暗房學傳統攝影以來累積的底片、相紙照片、展覽作品,這些黑白照片更是丟也不是留也不是,曾經很仔細思考構圖或是受畫面吸引的瞬間,快門捕捉到各種不直覺或直覺拍攝出來的影像,遠比現在的數位攝影還要深深刻在記憶裡。
這些阿嬤們看向鏡頭的當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現在的我應該會去隨便聊聊的,但從前的自己仍然帶點與人應對的生澀,最多就是點個頭,轉身再拍下一張。現在是2020,這批已經是攝於2006-2007,13年以前的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