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电影《记忆》拍摄日志（一）

我受邀跟进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新片《记忆》（Memoria，2021）的拍摄，为一本即将由为萤火虫出版社（Fireflies Press）出版的新书收集素材，其中的内容也包括每天撰写的拍摄日记。以下部分日记内容以连载的形式独家刊发在《电影评论》（Film Comment）网站上，所有专题文章可以点此阅读。

拍摄第二日——2019年8月20日，星期二

破晓时分，我们驱车前往片场，途径了记忆、和平与和解中心（Centro de Memoria, Paz y Reconciliación^[1]）。在波哥大，“记忆”这个词无处不在，它出现在报纸头条、博物馆展览，以及街头巷尾的涂鸦中。自1960年代以来这个国家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武装冲突，它的存在展现了哥伦比亚人民试图保存对这段困扰已久历史的一种集体记忆的努力。由于暴力事件往往与政府腐败有关，而且又集中发生在农村地区，所以这种记忆通常会被官方话语所压制。

但这并不是阿彼察邦将他的电影命名为《记忆》的原因，却又不能说毫无关联。概而言之，片名指明了剧本是基于他在这个国家遍地旅游时汇编的记忆，其中包括了他自己和其他人的记忆。主人公杰西卡(Jessica，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饰)是一位新寡的外国人，影片通过她传递了导演阿彼察邦作为一个局外人对哥伦比亚的印象，进而延伸到他对这个国家的精神层面的看法。因此，这个国家的冲突历史及其创伤渗透在影片的叙事肌理里。虽然导演本人并没有如此提及，但我觉得它们将贯穿影片的始终，游荡在画面的边缘，就像《幻梦墓园》（Cemetery of Splendour，2015）中阴魂不散的独裁政权一般。正因为如此，接下来三天的拍摄地点尤其值得注意。我们来到了哥伦比亚国立大学，杰西卡将在那里与考古学家阿涅斯（Agnès，让娜·巴利巴尔[Jeanne Balibar]饰）首次会面，她将参与后者的一次考察工作，希望以此找到导致她失眠的幻听根源。

波哥大大学城（Ciudad Universitaria de Bogotá）建于1936年，因为大多数建筑外观的颜色而被戏称为“白城”，它给人一种强烈而又独特的感受。这座庞大的校园城最初是以德国德绍的国立包豪斯学校（Bauhaus）为设计蓝本，占地约300英亩，在大片的草地和蜿蜒的人行道中点缀着不同年代各式现代主义建筑。几十年来，它已成为哥伦比亚左翼政治活动的中心。在这些破旧建筑物中有17处已被列为国家文化遗产，建筑物的墙壁上布满了色彩斑斓的壁画和写有左翼口号的涂鸦。阿涅斯第一次出场便是在大学城的主广场，尾随她出场的平移镜头扫过一幅已经被人用绿色油漆破坏的巨幅切·格瓦拉（Che Guevara）画像，旁边则是在1999年被准军事人员杀害的哥伦比亚记者和政治活动家杰米·加尔松（Jaime Garzón）的画像。这是一个充满了历史感的地方，或者说“充满回忆”，正如阿彼察邦在谈及大学城的独特氛围时所说的那样。

电影的创作本身也是如此。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似曾相识的感觉所震撼。今天上午的拍摄地点是在医学院，当我到达时却仿佛被带回到《幻梦墓园》的拍摄现场。《幻梦墓园》的第一场戏是在一个由小学教室改成的医院病房里拍摄的，而现在，美术组用医院的病床和医疗设备替换了一间研讨室里的所有家具。萨永普·穆克迪普罗（Sayombhu Mukdeeprom，摄影师）和他的灯光师乔瓦尼·巴里奥斯（Giovanni Barrios）语言不通，所以他们只能通过比划和依靠基本的技术术语进行交流，就像墨西哥摄影师迪亚戈·加西亚（Diego García）当年在泰国拍摄时所做的那样。在一个中景镜头中，一个病人躺在床上睡觉，阳光在她脸上舞动，让人不由地想起《幻梦墓园》里熟睡的士兵，只不过当时他们的脸部是被旋转的霓虹灯照亮。和那次的拍摄一样，我们也是在自助餐厅里就餐。

重复出现，无论是在同一部电影里还是在不同电影之间，一直都是阿彼察邦电影的基本要素。考虑到在拍摄现场的相似之处，我很好奇这种重复可能也来自于拍摄环境的重复性，就像他平静的工作方法也已经渗透到电影本身的氛围中一样。鉴于这是他第一次在泰国以外的国家拍摄电影，而且是用外语，甚至是两种外语（即西班牙语和英语）拍摄的，因此看到截然不同的拍摄将如何塑造《记忆》这部电影将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且除了两位从导演开始拍片以来就跟随着他的泰国工作人员、萨永普和索波特·智德瓜索泼瑟 （Sompot Chidgasornpongse，导演助理）之外，这也是阿彼察邦第一次与专业演员合作（令人大跌眼镜的《铁鸡谍网种情花》［The Adventure of Iron Pussy］不在其列）。

《记忆》的预算是《幻梦墓园》的两倍多，这是阿彼察邦迄今为止最为昂贵的电影。剧本提到了较之以往更多的拍摄地点，以及使用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昂贵器材，比如一条500英尺长的摄影轨道，这显然是哥伦比亚电影史上最长的摄影轨道了。我听说这需要征集全国范围内所有可用的摄影轨道。今天，阿彼察邦对一台建筑起重机特别中意，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被涂成了炫目的彩虹色，在停车场里伸展出来；起重机平台上架着两盏巨大的M90灯，“太阳”就这样穿过布景的三楼窗户照射进来。

｜作者：GIOVANNI MARCHINI CAMIA，现居德国柏林的作家、编辑和策展人，也是专门从事当代电影出版工作的萤火虫出版社（FIREFLIES PRESS）的联合创始人

｜原文出处：©️Film Comment ｜译文出处：Cinephi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