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David Hockney《隱秘的知識》(3):東方主義的幽靈
上一期在講“觀看方式”時,我們從Hockney的書中摘了這樣一段:
中國畫的透視里從來不會有消失點。16世紀時,中國曾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國家,但到19世紀就不再是了。我很好奇發生了什麼,然後我聽說他們喪失了求知欲,而別國的軍事技術更勝一籌,這讓我陷入沉思。透視改進了軍事技術,因為它建立了三角測量,然後你可以更準確地發射大炮。我覺得其中的聯系真的很有趣。有意思的是,現在,歐洲的那種觀看世界的方式已然大獲全勝,我指的是相機的勝利……但那不是中國人觀看世界的方式……
由此引出東方主義。這便是今天的主題。一個很多人以為早就過時,但事實上不僅沒有“過時”,甚至可以說愈演愈烈的的問題。東方主義不但沒有消失,而且範圍和強度都達到前所未有的廣大,它從學術界散播到人們的日常生活裡,從限於學術精英的討論擴散為普通人“默認的真理”。換句話說,它不是消失了,而是更難發現了:如今,它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屋頂下、任何一個學校或者商場裡,任何一句日常對話甚至講演裡,任何一個未必形諸言語但躍躍於心的偏見裡;而由於習慣的勢力,我們的視覺和聽覺不再對它感到敏感,或是慢慢選擇了適應。
凡事知其所以然,才能知所應對。要明白東方主義為何不減反增、無處不在的原因,首先就要弄明白這個所謂的“東方主義”現在是如何發揮力量的。拿這篇文章裡談到的現代西方藝術來說,它是如何做到既能將東方藝術作為靈感、又能將這一點幾乎抹得乾乾淨淨的?
其實很簡單,它並不是通過否定東方藝術的美,也不是通過否定東方藝術的存在。不。這種否定要隱蔽得多,有效得多。
它是通過否認東方藝術的美的當代性來運作的。
什麼意思呢?自19世紀後期以來,西方藝術家很少將自己的東方“靈感源泉”平等地放置在跟自己、跟西方藝術同樣時代、同樣空間裡去看待。他們盛讚東方藝術的華麗、奇特、偉大和高貴,就像熱情地讚揚一頭幾百萬年前的猛瑪象那樣,美則美矣,奇則奇矣,但這些美與奇,都被牢牢地拴在過去的世界裡,不可能向當代世界邁出一步。
在他們那裡,東方的藝術瑰麗多姿、充滿異域風情、充滿無窮靈感,但它們都屬於過去的世界,現在則永遠是西方的,正在生長、充滿希望的一切永遠是西方的,於是理所當然地,藝術的未來也是西方的,只有西方的模式是邁向未來的正確之途。
那麼,他們是如何能操控對過去和未來的劃分,從而完全佔有當下和未來的呢?答案並不難:否定東方藝術的當代性,最終靠的並非是否定東方藝術作品本身,而是靠佔有對藝術——不僅是西方藝術,而是全世界一切藝術——的闡釋權。也就是說,西方制定了“藝術”的定義及其一切範疇和準則,擬定了一整套藝術的標準。全世界談論的“藝術”,並不是從來如此、自古而然的東西,是近代經由西方的定義而產生和存在的新的行業(industry)。
打個比方的話,西方藝術就像是古代世界地位最高的巫師。他的至高地位正來自他獨享的闡釋權。他,也唯有他,能夠直接跟神對話,下面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國家,都必須通過他到達神,到達最高真理。只有這位巫師能夠主持一切舊世界的還魂儀式,讓它們能夠重新為當代人(以巫師教導的方式)所理解。這個衰老殘破的舊世界——我是說,西方描述中的東方藝術世界——是無法只靠自己而獨立存在的。
巫師當然只是個比方,但“通靈術”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而且它的三大絕招,其實我們都相當熟悉:
- 藝術知識(藝術理論與藝術史)
- 藝術機構(藝術學院、博物館、畫廊等)
- 藝術市場(拍賣行、百貨大樓、豪宅酒樓、時裝與家居市場等)
- 先說藝術知識。
聽上去如此中性的東西,怎麼會是東方主義的表現?那我們看看,藝術知識都包括哪些東西:什麼是藝術?它在人類社會中地位如何?如何判斷好的(美的)和不好的(不美的)藝術?藝術有哪些種類?什麼是新的藝術,什麼是舊的藝術?藝術有什麼作用?為什麼我們需要藝術?……這些藝術知識,出現在每一級教育的課堂裡,出現在教科書和無數其他文化書籍裡,我們每個人一生中都一定會多次學到。這些“藝術知識”聽上去,每一條都很像是“從來如此”的真理——一提到“藝術”這個詞,我們每個人似乎都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知道自己會期待對方說些什麼,知道書籍雜誌上會說些什麼,會使用哪些圖片和例子,會提到哪些big names,知道我們該怎麼去評價它們……我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幾乎從來沒有疑慮過:的確從來如此的嗎?應該從來如此的嗎?
事實上,“藝術”不是一個人、一棵樹,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生長。它是一個人為的概念,由人的定義創造出來。我們現在“公認的”藝術的概念,并非自古而然,而是19世紀以來西方世界根據自己的歷史和現實需要創造的。準確地說,它是作為一個行業被創造出來,跟時裝行業、食品行業、醫藥行業等一樣,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定義“藝術”及其行業標準,就像定義奧運規則、定義棉線的國際標準、定義食品的安全級別標準一樣:他們創作的遠遠不止是一本行業標準手冊,他們創作的是這個行業本身,它們根本就是一回事。所有參加到這個行業的玩家,都必須遵守他們創作的規則;而創作規則的他們,也正是每個行業最大的受益者——別忘了,隨時根據自己的需要更改甚至替換標準(規則)的權力,始終牢牢地握在他們的手中。
這種寫在教科書、印在日報和月刊上的藝術知識,是一種通行的語言和貨幣——人類也管這樣的東西叫做“共識”,或者說“正確的知識”,“真理”,等等。當今世界,不論你來自什麼文化,你必須用這些“共識”來思考、分類、研究、爭論和表達,你必須通過巧妙地使用這些“共識”來表達自己,把自己變為這一“共識”的例證,從而參與到對話裡來。否則,不論你有多麼偉大的見解,都永遠無法進入這個行業,就像一隻猩猩永遠無法用叫聲來參與人類的討論一樣,即便這個叫聲對猩猩來說意義豐富。
- 再看藝術機構。
上面已經提到過,學校教育和大眾傳媒,都是藝術知識的強大傳播者。在公眾心目中,藝術行業影響力最大的機構,當然還是博物館和畫廊。可以說,博物館就是視覺化了的藝術知識,它展示、闡釋藝術知識,並將它們經典化。對於在整個社會形成關於藝術的共識以及為每個類別樹立作為模本(示範)的藝術作品來說,沒有比它們更加高效、更加不容侵犯的權力了。
博物館的至高權力之一是:它選擇展示什麼,不展示什麼?換句話說,什麼東西夠資格進入博物館,什麼不能?博物館的牆,就是藝術和非藝術的分界線。比如,一幅畫、一個雕塑、一個古中國青銅器、一個古埃及木乃伊、一個古希臘陶瓶、一個古印度神像,這些東西無論在自己的母文化還是西方文化裡,都並非生來就是“藝術品”,但現在,它們齊刷刷地出現在漂亮的博物館櫥窗內,是全世界人心目中最寶貴的“古代藝術品”。而另一方面,無論是一個馬桶、一坨大便、一桶垃圾、一堆廢布,還是一隻死鳥標本都好,也都完全可能作為“當代藝術品”放入博物館的櫥窗內,跟前面的這些平起平坐。決定它們入選或是落選的,並非天神的旨意或是觀眾的民意,而恰恰是藝術學者、專家(包括博物館的專家們)撰寫的卷帙浩繁的“藝術知識”。它們是藝術行業的標準(“聖經”),決定了這個行業裡什麼有價值、什麼沒有價值,並將前者小心翼翼地放入博物館的櫥窗裡,昭示於眾。你會發現,這些藝術知識對於什麼是藝術、尤其是對你認為什麼是(好的)藝術的影響力遠遠大過你的預期:事實上它也在你每一次博物館之旅中忠實陪伴,你能在每一個展品旁邊發現它,它就坐在一個漂亮的說明牌裡,發出權威的光芒。它的驕傲絕不是沒有道理的,要知道,正是它(的闡釋)讓旁邊的作品成為了藝術品。
博物館的至高權力之二是:它完美展示了藝術的分類法,製作了藝術知識的索引和地圖。我們打開任何一個博物館的導覽圖,都是一本藝術分類標準的教科書:按照年代、按照國別和文化、按照男女、按照風格或主題、按照材料、按照顏色……無論如何,你立刻知道,去什麼地方,找到什麼樣的“藝術”,就像你知道去哪一個科看哪一種疾病一樣。如果你稍稍用心觀察,就能看出展廳排列的順序、展品擺放的位置關係、各自的顯眼程度,不同類別的藝術所占空間的大小、某一種藝術的選品及其闡釋方式,在在表現出明顯而有趣的“失衡”。所有這些都不是偶然,而正好是藝術知識在我們面前顯露權杖的時刻。
-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是藝術市場。
請前往「讀立日」官方網站繼續免費閱讀本文。
感謝你閱讀這一期的「讀立日」,我們將在下週三和週五,暨5月3日和6日,刊出兩篇文章,結束對這本書的討論。如果你對某本書或者某位作家感興趣,希望看到我們對其深度討論和分析,你可以在官方網站訂閱電子郵件後,給我寫信溝通。
如果你喜歡「讀立日」,也請你和親朋好友分享。Happy Readependence Day!
Ambro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