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絮语 | 疫情封控对人体的铭刻方式

李嘤嘤
·
·
IPFS
疫情封控三年,有很多疑问困扰着我,这个系列便是从各个层面或话题进行的思考。我看着它发生了,我没有做任何改变,过后我只能审视。今天想聊聊,疫情之下,人体是如何成为权力的对象和目标的?即,我们的身体如何被塑造、被操纵、被规训,从而变成政治的玩偶。

一切都是从小事开始。“有个人在饭店吃饭,感染了十个人”“有无症状患者没做核酸,传播了病毒”“与确诊患者打个照面也会感染,大家都应该戴好口罩,做好自身消毒”……小事造就了伟大的动机,政府应该保护每一个人,伟大的感情、伟大的热忱在流淌,当然也包含了伟大的功绩。我们需要知道谁感染了、潜在感染者在哪里,“在周围设置一个能洞察一切小事的权力机制”的需求从小事中诞生,因此,纪律或说规训也随之诞生,一整套的知识、方法、描述、方案和数据接踵而至。


一、空间的分配

规训常常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如监狱、学校、宗教场所,在这些地方,可以画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封闭的空间,它们为纪律的贯彻和落实提供了保护区。方舱医院和集中隔离最明显,这些地方往往是一个独立建筑体,周围被活动板或栅栏包围,附近设置禁驶区。也有更谨慎和隐蔽的封闭场所,如居家隔离。这些空间的划分,提供了界限,将使里面的人保持秩序和纪律,所有人集中在某一个地方,管理员就能防止和纠正人群中可能出现的弊端,将有害的东西消灭在萌芽中。

但是,封闭空间不是永恒和不可或缺的,需要巨大的人力、财力和土地支持,并且,封闭场所只能满足“部分洞察”的需要,不能满足“全面监测”的需要。所以,规训还以一种更灵活、更细致的方式来利用空间,它将空间定位为每个单元,或者说,对空间进行分割,在这些单元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位置都有一个人。

每个小区或街道被划分为低风险区、中高风险区、高风险区,封控中的楼栋被划分为确诊户、密接户、次密接户、观察户。空间就这样被分成了很多段,避免了空间的连接,打破了集中布局,分解了庞杂、多变的因素。另外,空间分割原则还会消除那些含糊不清的分配,比如流浪汉和边缘人的活动场所、有害无益的人员扎堆(文艺活动、体育赛事、电影院、KTV等等),目的是确定在场者和缺席者,知晓在何处安置人员,建立有纪律的联系,打断其它联系,以便观察和监督每个人的表现,给出评估和裁决,统计每个人的性质和功过。也就是说,空间分割是一种旨在了解、驾驭和使用的程序,而纪律或秩序能够组织出一个可供解释、分析的空间。

除了对空间进行分割,规训还对空间加以分类。比如方舱医院,它不仅可以用于监督和切断联系,而且可以创造出一个“有益的空间”,这是一种变化过程。一方面,方舱需要对瘟疫进行医学监视,另一方面需要对不满或想要出逃的人进行管理,还需要对药品、器械、食物、生活用品、治疗方法和死亡进行行政控制。也就是说,方舱最初关注的是物,药品被保管起来分发、记录用药过程、分配吃喝拉撒……接着,制定了一套制度来确定人的实际情况,用以验证个体的身份和活动轨迹,然后开始管理他们的日常:每个人都需要呆在方舱中划归的某个区域(类似病房),每个区域和床位都标注了个人信息,每个人都被登记在本子上方便巡视和记录,最终,对确诊的人实施单独隔离。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地,一种政治空间凭借着一个医疗空间而形成了,因为有了纪律,一个有助于疫情防控、有益于幸福生活的空间诞生了。

方舱和严格管控区以外的空间分割稍微复杂些,因为涉及到如何将“分割标志物或人”,分配在一个既能进行分割又能进行组合的日常空间中,核酸检测点成为了完美的分割物。比如在深圳,日常空间由大大小小的公司和居住区构成,每家公司或工业园区、每条街道设置一个核酸检测点,这个据点只安排一类工作,那就是给绿码人员做检测,黄码、红码或发热人员需要去别的地方,每个区域的人员流动趋于平稳。卫健委巡视时,既可以看到所有区域的总体情况,又可以监督每个点的具体情况,既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表现,又可以在点与点之间进行比较、分类。核酸检测构成了一个固定网络,一方面根据生活内容和工作情况而运作,另一方面又将生活的过程分割开(公司做完,回家接着做)。这样,个体的行动过程便显示了出来,你的职业、习惯、活动行程都能被观察到,从而也受到评估和计算,生活过程以一种完全可见的方式分布在个体身上,因此,个体也被分割成了单独的空间单位。

当然,在规训中,空间里的各个要素是可以互换的,因为规定它的是“分割原则”而不是内容,也就是说构成一个空间单位的,既不是统治区域也不是居住地点,而是等级,即个体在某一种分类中的位置,让我们以疫情下的城中村为例。每个城中村都有不同的楼栋,每栋楼都有对应的居民和管辖的网格员,栋与栋之间的核酸情况、发热情况、隔离情况,形成了一种竞争的形式,每位居民做核酸的及时与否、量体温的次数等都是一种贡献,与总体较量相关(大到城市或省份之间的较量),对全栋楼的成败都起了一定作用。这种安排使得竞争与军队作战、等级监督的空间联系在一起,那等级又是如何规定人在疫情中的地位和分配的呢?它们是:每个人在哪里做核酸,绿码点还是黄码点;每个人拥有的24小时、48小时、7天、14天的核酸证明;不同年龄和职业的序列(划分高风险岗位);依据接触程度排成的不同感染序列,如次密接、密接、感染者、无症状者。这些都组成了强制性序列,个体依照核酸情况、工种、配合程度与表现,有时候处于某一等级,有时候处于另一等级,不断地在空间系统中游走。这是一种经常性地变动,人们通过这种变动,在分割的空间中替换位置。等级系列的空间组织,是疫情防控的重要技术变化之一,它使得封闭的方舱监督被分担甚至在某些地区被替代(居家封门可以不用去方舱)。它通过逐一定位使得有可能实现对每个人的监督,并且能使全体人员同时工作。它组织了一种新的疫情生活体制,使生活空间既像一台备战机器,又是一个监督、筛选、惩罚和奖励的机器。

深圳的城中村,实现了一幅梦幻的空间分配图景,它能同时显示出个体的一系列特点,如感染情况、职业、爱好、习惯、家庭构成等。所有的人构成一个巨大的表格,里面有许多项目,一切都在网格员或其他管理层精心分类的目光之下,他们可以根据这份表格安排封控情况:凡是确诊者,安装门禁、贴封条,不能出门;凡是密接者,不安装门禁但14-21天不能出门;凡是次密接者,可以出门但不能出楼栋;凡是有风险的楼栋,可以下楼,但不可以出村。每个人,都有他/她指定的活动区域,除非得到书面命令或监督员的同意,任何人不得离开,也无法改变自身的历史记录和报告。

二、时间的分配

在空间分配中,我们可以看到,规训创造了一种兼具形式和实用功能的等级体系,它划分出各个部分,并建立起了联系。那规训是如何运作的呢?这就得看到时间的分配,属于每个人的“活物表”,把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了有秩序的多元体。

对于被严格管控的那部分人来说,秩序运作最明显的手段是制定时间表。每天做核酸的时间、上门登记的时间、送餐或领取物资的时间、垃圾处理的时间,等等。这份时间表对还能活动的人来说,是内化的,比如工作区内核酸检测点只在早上7点至10点开放,中午12点至2点开放,晚上18点至22点开放,居住区附近的检测点,最多只到晚上23点,多一秒不停留,必须依据这个节奏去。有形或无形的时间表,规定了生活的节奏、行动的安排,调节了重复周期,目的是充分利用时间,被规训的时间具有精确、专注和有条不紊的优点。

个体不仅需要适应一种时间框架,而且规训还对人的动作时间作出了规定,或者说,是对人的动作进行了训练。核酸需要排队,队伍需要两列,一列扫码登记信息并领取管子,另一列脱下口罩、消毒、弯腰、张口、伸来棉棒。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种分解姿态和动作的精确程度,它是一种从外施加给个体的强制性和集体性的节奏,是一种约束,也是一种控制程序。关于个体的行为被解剖了,躯干、四肢和关节的位置都被确定出来,每个动作都规定了方向、力度和时间,动作之间的连接也预先规定好了,时间渗透进个体之中,各种控制的力量也随之渗透。

实现秩序化做核酸的前提是,我们拥有一副训练有素的身体,从小在学校进行体操运动、排队打饭、工作后有序上下地铁公交等等,这些习惯直接或间接创造了排队核酸的发生,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体一直在被规训,从而为疫情管控中有效率的各种姿势提供了前提。

当然,肉体与姿势之间的连接关系在核酸中被极致化了,权力将每个人的身体变成一种工具、机器和武器,具体来说,姿势被分解成两个平行系列,被使用的身体部位(手、嘴巴、腰)和被操纵的物(消毒液、棉棒、咽拭子)根据某一种姿势(弯腰、前倾)而联系起来,最后形成连续动作的规范,被操纵的对象由物变成了人,因此权力可以在其中制定和推行运作规则。


通过以上两方面的支配技术,一种新的客体正在形成,它是人的身体、力量的载体、空间和时间的载体。每个人的身体成为可以接纳特定的、具有特殊秩序、步骤和条件的操作对象,一种权力机制的目标。疫情管控之下,我们的身体形成了新形式,肉体变成被操练的而非物理的,被权威操纵而非精神操纵,训练有素而非理性。

也正因如此,在这些身体中,一系列的功能和要求显示出来,它们鼓励规训的相关性,排斥不相容的因素。人们看到姿态拘谨不会做核酸的人、没有智能手机就没有绿码的老人和穷人、弯不下腰的残疾人、没有身份的游民……在沉默中消失。

规训使人发生改变,个体的每个细胞都是规训的后果和对象,核酸和隔离操练是把任务强加给身体的技术,这些任务既是重复的,又是有差异的,但总是被分成等级的。它迫使人的行为趋于某种极限,这样规训就可能导致不断对每个人做出评价:从他/她与极限的关系、与其他人的关系、与某种行动的关系中做出评价。这样,规训就以连续和强制的形式确保了自身的发展,实现了“洞察一切小事”的资格,个体变成了时空政治技术中的一个因素,一个玩偶。

但是,我们还必须看到,只有在出现某些技术变革时,这些理由才能成为规训的决定因素,疫情封控中的重大技术变革是互联网大数据的发展和普及,它为更快捷、更准确、更方便地定位每个人,提供了基础,规训利用新技术来满足新要求,制定新机制。


我这篇文章中的理论框架,源自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阅读原文。

【公共絮语】系列,是疫情下我对现象的思考,它为什么发生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之后呢?欢迎大家一起讨论~

【雕刻时光】系列,是疫情下我对现象的描述,包含一些虚构和非虚构的文章。我引用在下面,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关注~

https://matters.town/@liyingying/583445-%E9%9B%95%E5%88%BB%E6%97%B6%E5%85%89-%E6%8E%92%E9%98%9F-bafybeiglkbzsgerolwh24uhcipwoqrk4z4lzet6o7todl47pvoz5mijeze?utm_source=share_copy&referral=liyingying

https://matters.town/@liyingying/581070-%E7%9F%AD%E7%AF%87%E6%95%85%E4%BA%8B-%E6%88%BF%E9%97%B4-bafybeiae3k32my2mflmdl5jttm7kozdaekofwcprlabqfallfr4b7byfba?utm_source=share_copy&referral=liyingying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