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如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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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is your cult?
In other words, what makes you up every morning?
以上是在某次闲聊里收到的问题。本来以为不会有这样直击灵魂的痛问,一时语塞。
“你的信仰崇拜是什么?什么在每天早晨唤醒你?”
1
我忘了上一次我认为某事震撼或者伟大是什么时候,放眼望去只觉得平庸。课程slide,公共行动,讲到头痛还要继续的对话,每日的文学小记。以上种种。我并不是说事物价值低而平庸,而是——我已经知道(或者错以为自己知道)任何事情发展都将如起跳后或平安降落,或危险坠毁——我都知道了,大概就懒得再见一次那样的弧线。我没有失能,能够进行社会活动,但很容易与之松绑,觉得没什么所谓。意义之布频频从本质上滑落。
我曾经把“写字”列为最深的意义,虽然曾遗忘过,但又捡拾起来,带着一种承诺去对待它。我在过去几个月并没有停止书写、和断续的中文阅读,不管是随手记、短句、信件,正式或非正式的文体。但是我逐渐意识到它们失效。
为什么呢?我没有感觉了。
无论什么题材,什么修辞,在我这里都像一条直线的心电图。
想到cult,有时我觉得真是残酷:我身边的有些人说着虚无但是手抓得比谁都紧,该做的事一件没落下,力气像伞骨那样撑开伞面;有些人没力气不做了,但可以放心坠落花些时间去神游和向内探索,然后总会离自己近一些。人人都有那条脊梁骨,尽管会赖床或有糟糕的睡眠状态,但是还是能支撑着身体从床上起来。我呢,我在佯装活着。我在抵抗、顾左右而言他些什么?
抵抗,从心理书上学来的词语。我常说不喜欢读心理学,并且正儿八经列出许多条理由;但每次死结都是被它撬动。叹口气继续回来分析自我,像拿着放大镜观察蚂蚁。但要记得要避开烈日直晒。
2
顾左右而言他些什么?语言,我这才隐隐约约看见症结所在。语言正在我身上制造一场地壳板块的错裂。
我翻阅过去的诗行,大多数我仍然喜欢,但我担心,它们总给我不可持续的感觉。我终于发现了,有时候抓住灵感偶得两个不错的句子,就会沾沾自喜,因为美所以觉得纯净,觉得我制造出了纯净的客物。与之相对的,它们倒逼、或者诱引我去美化痛苦和劣势。另外也让我不愿用脏污的感受去染指语言,心灵时时刻刻冒出来的感受就这样被否定和隔离了。
也难怪我会反复阅读房思琪。这让我想到我前些天对于MeToo指控的一个(让我感到羞耻的)心声(这里先不谈整体的MeToo运动,只是阐述一个细节)。我和同伴在交流某一篇自述,ta们给我提前打了预防针,说自己在阅读之后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受伤;而我读罢,只觉得知悉到了一些需要制造传播以引起公众重视的事件,而没有具身的震撼。
无论是对性暴力信息或多或少有了些脱敏,还是对一种文学化的美学叙述的迷恋,我都——或许可耻地——认为,这篇自述不足为奇。我只想看房思琪写日记。
3
语言在我周身错置了现实。而后,我遇到更大的问题。
有个意大利人是语言爱好者,甚至在与朋友们自己创造一门新语言,他的生活也已经高频使用英语。我问他,和意大利语的关系是怎样的。
他大致的意思是,在出国读书的时间里会感到与之生疏,但回来之后,母语也回到了他身上。
然后他似乎在后面跟了一些安慰:如果你回去的话,你也会这样的。
但那时我才惊觉我可能剩下的时间都要带着母语流浪。我上半年常常不自觉地去寻找很多十八岁之前的阅读内容来看,我当时迫切地想知道过去的我是个怎样的人。但如今我才知道,或许那样绝望的返回和重读就是在哀悼、告别,或许是在感到母语于身上失灵的时刻而拼命想要钻回的子宫。当我发现没有任何语言能较为准确地表达自我和留下记忆(无论原因是我懒怠面对自我、还是多语言真的在体内打架),我的存在才频频滑落。
如果核心问题是这个,那么我此时正在写的每一个字都可视作残酷的实验。将肉身放进试剂瓶里等待未知物质生成的实验。
翻着笔记,留下的一些碎片也许可以拼凑出当写字变成难事时的心境:
有些不可讲的,为什么要一遍遍地讲呢?
恐惧的是没有人坐在这里真心听你讲,所以自己成为自己的耳朵,所以诞生了文学。
我的身体有某些地方运行不通,一旦动用那块肌肉(还是神经?)就会发痛。像大脑里也被埋了半片弹药。
我真的觉得我过去讲的都是废话。
如果我的语言正在发生巨变,那所感到的分裂也都是真实的了,在新世界里望见的蛮荒也正是因为尚未建立起成文的承诺和信仰。我的沉默由此可以得到保护。
4
想明白以上这些,已经是盛夏了。把一个巧言令色的语言小游戏放在这里,夏天在意大利语里念作Estate,却也是英语财产的意思。
夏天很好,跟所有人讲述的欧洲的夏天一样好。南欧温度的确是高些,但是日夜有温差,不会像珠三角的暑气一样穿在身上脱不掉;没有台风但是偶尔有大雨,下在夜间的话还要伸手关掉风扇扯过毛毯来盖;甚至是冰雹,硬质的水将整个世界奏得动荡。人们都在下午五点之后出动,直到九点半天黑,坐在广场上喝酒。冰激凌店能开到零点,不管多晚、什么年龄的人都在排队买冰激凌,盘算要拼哪两种口味。放露天电影,有的城市立了巨幕连放整整两个月的电影,有的地方则只是在公园里拉起幕布、没有外放音响所以人们都戴着荧光绿的耳机,像一群漂浮在草丛里的萤火虫。七月份,蝉鸣变响了。早上四点半便有鸟叫。无论益虫或害虫,大部分生物都被放逐进了同一个世界。
傍晚时站在窗前,会想起有人曾感叹这样的景色还不错——于是自己才觉得不错。周围的独门独院被刷成明黄、淡绿、朱红,种着花树,在栅栏上贴着“小狗警告”。可以看见四百米开外的教堂钟楼。愈发觉得这样完好的夏天像偷来的赃物不敢拿出去示人。
也许过了这个夏天,能心安理得接过新世界塞到怀里来的赃物。
也许cult,会在行李箱深处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