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城面试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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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长的日记,耗时三周写成。
三国历史遗迹,县城的灵魂

下午五点,我在 CoCo 点了一杯少冰的美式,打算喝到七点再回家吃晚餐,我没有一丁点儿写作的欲望,或者说还没准备好,写作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尤其是在 Matters 发文,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拉开架势再动笔,最好是有机会在传说中的文学营呆上十天半月,可我不能再等,此时此刻的 CoCo 灯光明亮,顾客不多,我独占一张圆桌,有两个小时可以支配,再不动笔更待何时?上周六我去当阳面试,早上六点十二分的火车,八点多抵达,十一点见到潜在雇主 Chris,一位返乡创业的90后,他开了一家贸易公司,面试在喝茶聊天中进行,中午 Chris 请我吃饭,下午继续在他的公司喝茶,我搭乘晚上七点多的火车回襄阳,十一点到家,绝对是漫长的一天,有很多东西可以写,就差一个动笔的机会。

我从未去过当阳,只是坐火车路过,一度误以为它属于荆门地区,事实上它是宜昌下辖的县级市,当阳没通高铁,从襄阳过去的火车不多,发车时间也很别扭,周五我和 Chris 预约面试,将车票订单截屏给他,他说怎么这么早,我说下一趟车是下午三点多,没有选择,他说辛苦你了,赶早班火车的确很辛苦,尤其对于习惯了晚睡晚起的人,我心理素质差,有点什么事就睡不好,早班火车直接杀死我的睡眠,我整夜未眠,天没亮就起床,五点半出门,骑共享单车赶到火车站,我买的是硬座,车厢不算拥挤,我旁边没有人,对面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农民工,一直躺在座位上睡觉,身体蜷缩成一团,我迫切需要补觉,可是睡不着,我怀抱黑色双肩包正襟危坐,强迫自己闭眼休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到站后我给 Chris 发微信,说预计九点半到他的公司,他没有回复,我搭乘1路公交前往市区,公交线路有些曲折,途经多家政府机构和企事业单位,似乎有意要让旅客看到县城最好的一面,公交车空调效果不好,车内很闷热,一位刚上车的女士让我帮忙开窗,我使劲推玻璃,怎么也推不开,公交车跨过一条河,进入子龙路,又过了几个路口,我在距离面试地点最近的公交站下车,没走几步看到一家 KFC,进去吃早餐,点了一份十几块的热干面套餐,包含豆浆和油条,有点贵,但我不知道哪里能吃到便宜的早餐,也没时间去找。

我给 Chris 发微信说我很快就到,还是没有回复,手机定位显示他的公司和一家酒店位置重叠,和 KFC 仅隔一个街区,我步行前往,途经玉阳路时,我被马路对面的渔具店吸引,我父亲也是开渔具店的,遇到他的同行,我难免多看几眼,看到“新平渔具”几个大字,我差点喊出声来—“原来他们在当阳!”新平是我老家的熟人,我的叔叔辈,我从小就知道他在外地卖渔网,隐约听说在当阳,没想到以今天这种方式得到确认,人生真是神鬼莫测,若无这次面试,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来当阳,我和新平叔没有交集,没理由和他相认,当然主要是我没脸见人,我是村里混得最差的大学生,此次以求职者的身份来到偏远的县城,做梦也没想到遇见熟人,走到渔具店正对面时,我匆忙朝店里瞥了几眼,不敢驻足停留,回头张望,发现对面有人看我,我加快脚步。

我在酒店门口给 Chris 打电话,一直是忙音,我产生不好的联想,难道是我的微信朋友圈暴露了自己?我的朋友圈几乎不设防,潜在雇主如果有心翻阅,很容易找到我不符合岗位要求的证据,我三观扭曲,思想反动,在职场上混不下去是有理由的,Chris 看了失望,于是避而不见,路边有一位背双肩包、戴眼镜的白衣男子,正在打电话,我怀疑他就是 Chris,Boss 直聘上有 Chris 的大头照,和白衣男子越看越像,我很想上前搭讪—“你好!请问你是陈总吗?”犹豫之间,我走到大楼另一端,赫然发现楼梯入口挂着 Chris 公司的招牌,在四楼,我决定上去看看。

踏上楼梯,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巨幅足浴广告,画面暧昧,原来二楼是一家已经倒闭的足浴城,倒闭的时间应该不长,门口还铺着红地毯,三楼像是酒店房间,我隔着玻璃门窥视,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爬到四楼,有两个小伙子坐在楼梯口抽烟,我朝里面走,搜寻 Chris 的公司,突然冒出一个穿白色 Polo 衫的男人,五十多岁,看上去像老板,他问我找谁,有什么事,我说我和陈总约好了面试,男人指了指 Chris 的公司,说他应该在里面,我过去敲门,没有应答,Chris 的办公室光线昏暗,玻璃门竟然没上锁,我推开门轻声喊:“陈总在吗?”没有任何动静,男人一直在观察我,我询问他的身份,他说他是隔壁公司的,楼上比较闷热,Chris 怎么也联系不上,我决定离开,微信留言给他:“我先去附近转转,等你的消息。”

我断定我被 Chris 放了鸽子,也罢,我没损失什么,往返的火车票57元,就当来旅游了,当阳有几处三国历史遗迹,长坂坡古战场就在 Chris 的公司旁边,太子桥也在附近,相传为阿斗避难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子龙路和当阳一桥相连,贯穿核心城区,是县城的中轴线,长坂路则是市区最长的马路,长到令人难以置信,它其实是两条路,从长坂坡开始,分别向西南和东南延伸,和绕城而过的沪蓉高速交汇,大致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长坂坡是顶点,我站在马路对面给长坂坡拍照,选取了不同的拍摄角度,我不是三国迷,只是到了现场不拍照说不过去。

我沿着长坂路往市中心走,目的地是雅斯广场,当阳唯一的大型商业综合体,我查到那里有一家瑞幸咖啡,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探访当地的足疗店和咖啡馆,我对咖啡馆的热情或已超过足疗店,女人太贵,而咖啡咬咬牙总能消费得起,长坂路正在施工,我在临街商铺和工程围挡之间的狭窄通道里穿行,不时避让电动车,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继续直行,抵达县城最繁华的商圈,我站在雅斯广场外面的人行天桥上,举起手机对着长坂路拍照。

正在施工的长坂路

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我去雅斯负一楼的超市买水,被工作人员拦住,她提示我黑色双肩包需要寄存,我嫌麻烦转身就走,瑞幸的橙C美式很解渴,不如现在去喝,在上行的电梯口,我接到 Chris 的微信语音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匆忙回答:“我在雅斯广场,你到公司了吗?我现在过去,十分钟就到。”我顾不上喝橙C美式,一路小跑,途经南正街、玉阳路,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才赶到酒店,我口渴难耐,在楼下超市买了一瓶冰水,微信账单显示付款时间为上午十点五十九分。

终于见到 Chris,他不是我在酒店门口看到的白衣男子,Chris 起床晚,没听到我的电话,并非故意不见我,他的办公室有一张深色茶桌,全套茶具,我们面对面坐下,他开始烧水、沏茶,我把黑色双肩包放在隔壁座位上,冰水放在茶桌边缘,穿白色 Polo 衫的男人突然闯进来,在茶桌侧面入座,背朝玻璃门,他问 Chris:“你们的外贸人员招到了吗?”Chris 说正在招,我接过话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和陈总一起做外贸。”

我应该有问过,或 Chris 向我介绍过,但我已经想不起穿白色 Polo 衫的男人姓什么,为了叙事的便利,姑且称他老王,我以为老王要和 Chris 一起面试我,隐隐感觉不妥,还好他没喝几口茶就走了,没再出现。

茶桌上的面试相对轻松,Chris 不是那种强势的面试官,没有咄咄逼人的问题,甚至很少提问,他看了我挂在网上的简历,针对我在制药行业的经历,他问我贸易公司出口药品是否需要专门的资质,我说应该不需要,资质主要由药品生产厂家提供,对贸易商没有特别要求,Chris 曾经接触当地的食品生产企业,得知贸易公司要先花几万块钱办证才能从事食品进出口,所以他关心出口药品是否有类似要求,Chris 点了一支烟,问我抽不抽,我摇摇头说我喝茶就行,我们没聊多久,有一位短发女孩也来面试,我提议 Chris 和她先聊,我换到边上的座位,女孩坐在 Chris 对面,我说我在场没事吧,Chris 说没事,他们开始说话,我不声不响地离开,去了一趟洗手间,再回到办公室,女孩的面试已接近尾声,Chris 说:“我们需要的是全职员工,能够长期稳定地工作。”女孩说:“哦,好的。”站起来就走了,原来她准备考研,只是临时找份工作,我的面试继续进行,但逐渐偏离主题,我和 Chris 开始像朋友或生意伙伴那样聊天。

Chris 在山西上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从事金融行业,曾外派新加坡一年,负责那里的投资项目,他应该赚了一些钱,在惠州有一套房,他父母身体不好,父亲中风,母亲有高血压,两年前他离开深圳,回老家照顾父母,自主创业,他是足球迷,用一支英超球队的名字给自己的公司命名,公司现有两名正式员工,其中一位是在宜昌读书的非洲留学生,他还招了几名不拿底薪的兼职销售,维持松散的合作,公司去年三月开始运营,业务还不成熟,尚未盈利,他说撑下去不是问题,惠州的房子每月收租1000多,老家有几十亩桔子树,一年也有不少收入,他还没结婚,负担不重,我听到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Chris 的母亲去年冬天感染新冠去世,事发突然,他都来不及反应。

Chris 的办公室是一个80平米的通间,每月租金2000多,推开玻璃门往里走,右侧有一套黑色沙发,再往里是茶桌,左侧为办公区域,Chris 的老板桌靠近窗户,员工的办公桌略显瘦小,沿着墙壁一字排开,间距很大,室内有大片空地,显得很宽敞,这里以前是舞蹈培训班,右侧整面墙都是镜子,左侧墙壁刷成粉色,天花板很高,挂了两盏疑为跳舞专用的吊灯,Chris 只铺了一层地毯,未作其他装修,办公室窗户朝东,为防止日晒,窗帘一直关着,我面试那天吊灯只开了一盏,光照强度仅够喝茶,就算两盏吊灯都开,办公室也不够亮。

酒店四楼起初只有一家电商公司,专注于“拓客引流”服务,老板正是穿白色 Polo 衫的老王,最辉煌的时候,老王手下有100多名员工,办公面积1000平米,他雄心勃勃,用富有竞争力的薪资和福利招募人才,员工入职即缴纳社保,可惜好景不长,疫情爆发后公司迅速倒闭,四楼空置很久才有人接盘,目前有三家公司入驻,靠近楼梯口的公司从事农业发展相关业务,有几名专门跑销售的员工,办公室也是80平米的通间,和 Chris 的公司门挨门,老板是 Chris 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茶,最里面那家公司规模最大,占据四楼80%的办公面积,门口没挂牌子,晚些时候我才知道这是一家讨债公司,楼梯口抽烟的小伙子就是帮人讨债的,老王已是局外人,他不甘寂寞,象征性地在讨债公司参股,从而继续在酒店四楼合法出没,他在这里有很多回忆,Chris 的茶桌是他低价转让的。

我和 Chris 聊了大约40分钟,临近中午,Chris 带我出去吃饭,我问他为何不锁门,他说楼梯口有摄像头,很安全,他的公司从来不锁门,我觉得不可思议,楼下没有保安,他的办公桌上还有电脑,上午九点多我作为陌生人长驱直入,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这可是明显的安全漏洞,我们乘坐出租车前往一家开在居民小区内的餐馆,条件简陋,但是生意火爆,Chris 说这家餐馆以味道取胜,熟客居多,由于没有提前预订,我们等了很久才上菜,点了两瓶啤酒,一人一瓶,我喝酒慢,Chris 喝完了我还剩小半瓶,分给他一半,我们都不擅长酒桌文化,好像只在用餐开始时碰过一次杯,然后像老外那样各喝各的。

吃完饭我和 Chris 步行回公司,面试已经结束,双方基本达成入职的共识,一起回公司喝茶更多是为了打发寂寞的下午时光,我返程的火车要等到晚上七点多,Chris 没有女朋友,周末经常一个人泡在办公室,抽烟喝茶。

下午的聊天不设任何话题限制,我们想到哪儿说哪儿,Chris 说他两年胖了20斤,他以前不喝白酒,回当阳后结识一批工厂老板和地方官员,频繁出入酒局,现在能喝一斤白酒,一位来自北方的老板很豪爽,虽然今年公司效益不好,订单下滑,他和朋友的聚会并没有减少,依然抢着买单,工厂有专人打理,他平时不怎么管,作为老板,他的第一要务是享受人生,据说他有很多女人,Chris 用“奢靡”形容他的生活,有钱真好,永远不用为女人发愁,我问 Chris:“底薪4000也能找女人吗?”他笑着说:“可以的,4000在县城算高工资。”

我越来越放松,对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加掩饰,应该是聊到疫情或糟糕的经济形势,我蹦出一句很反动的话,Chris 见怪不怪,说楼梯口那家公司的老板和我很像,对执政党也是恨之入骨,我又惊又喜,没想到这次面试还有额外的收获,遇见传说中的同温层,原谅我胆小,不敢直呼执政党其名,Chris 不大关心政治,他感兴趣的是做生意赚钱,作为县城稀缺的外贸公司老板,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地方官员,这在深圳简直不可想象,那些官员真心希望企业好,企业不好过,他们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下午三点左右,讨债公司的李总过来串门,没聊几句我便知道他也在同温层,疫情三年,我的同温层急剧扩大,说起“动态清零”,我和李总都嗤之以鼻,国家明明在胡搞,却死不认错,谈到中美关系,我们一致认为跟美国作对没有好下场,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想的,跟着美国混的都富起来了,中国也曾经这样富起来,如此简单的事实和道理,那人不明白吗?李总是商人,在商言商是他的本分,奈何时局诡异,我们不管怎么聊都绕不开政治,Chris 不介意有人在他的地盘妄议中央,他保持中立,不发表意见,专注于沏茶、递烟,我和李总的对话还涉及秦刚失踪、文革重演、国进民退等诸多敏感议题,多次点名批评那人,言辞激烈,原谅我胆小,不敢直说那人的名字,这部分内容也不便展开来写,翻墙出来了我还是害怕,不敢乱写。

我们喝了很多茶,Chris 和李总不停地抽烟,我吸他们的二手烟,Chris 说他在深圳也经常喝茶,他带领团队推销金融项目,吸纳投资,喝茶是工作的一部分,茶桌上聊着聊着,项目就谈成了,100万提成5万,李总感叹县城的生意可没那么好做,我问李总:“你们公司具体做什么?”李总回答:“我们是做服务的。”我不会看眼色,竟然重复刚才的问题,李总再次回答:“我们是做服务的。”硬是不肯说出讨债两个字。

李总走了,办公室只剩下我和 Chris,下午四点多,室内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烟味,Chris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窗帘没必要拉开,因为第二天还要关上,我们继续喝茶,讨论入职相关事宜,试用期为两个月,底薪4000—可根据业绩调整,入职时间暂定在九月初,我要等女儿入学,租房也需要时间,Chris 让我整理一下制药行业的客户信息,看看过往的资源是否可以整合利用,我故意问他:“不会两个月没业绩就走人吧?”他笑着说不会,我们都明白做外贸需要时间,但我清楚销售工作的残酷,老板不是慈善家,砍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做,员工没有业绩却白拿底薪,老板就亏了,员工哪好意思再呆下去。

我突然很想说英语,提议和 Chris 用英语对话,他在新加坡呆过,又是外贸公司老板,我想试探他的流利程度,外贸岗位对英语有要求,Chris 也有义务考察我,他似乎默许了我的提议,我直接开说,具体说什么忘了,我不太满意自己的表现,我长期失业,没机会说英语,舌头已经生锈,听得再多也不能代替说,Chris 的口语显然有问题,基本不能有效地交流,他竖起耳朵听我说,时不时点头,建议我入职以后多和非洲留学生交流,他的英语不错。

这是一次神奇的面试,我和潜在雇主 Chris 似乎特别投缘,分别时竟有些依依不舍,下午五点多,我真的要走了,Chris 说还早呢,不是七点多的火车吗,打的去火车站只要十分钟,但我还想再逛逛,而且我打算坐公交车去火车站,Chris 陪我下楼,他要去亲戚家吃晚饭,先去超市买礼物,我们正好顺路,一起穿过封闭施工的长坂路,Chris 说当阳被淹过,排水系统正在升级,我们过了红绿灯,抵达雅斯广场斜对面的超市,在入口处告别,超市外面有一家小碗菜餐厅,我点了两个素菜,一份米饭,消费17元,我要赶火车,晚餐必须提前。

我在雅斯广场逛了大约半小时,楼上楼下都逛遍了,感觉有些冷清,购物中心应该开业不久,不少商铺空置,我在三楼最显眼的位置看到熟悉的“夏日玛莉西餐厅”,我印象中的高档西餐厅,它的牛排看上去很诱人,价格不菲,襄阳有好几家夏日玛莉,我经常路过,一次也没敢进去消费。

瑞幸咖啡位于雅斯广场一楼,没有独立门面,是商场里面的一个普通柜台,我来不及喝咖啡了,离火车出发不到一小时,我要赶公交车,我的预算也很有限,今天已经花了不少钱,1路公交不经过雅斯广场,我决定去 KFC 对面乘车,过了天桥,沿着南正街往北走,穿过一条冷清的步行街,抵达子龙路上的公交站,等了几分钟没有公交车的影子,我果断地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省下的咖啡钱刚好支付车费。

火车站很小,好像只有两个站台,地下通道窄得可怜,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我乘坐的绿皮火车从昆明始发,历经25小时抵达当阳,车厢人满为患,民工模样的男人在车厢两端扎堆吸烟,二手烟浓度远超 Chris 的办公室,空气令人窒息,我对面坐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女孩一直在睡觉,表情痛苦,八点多她醒了,又恢复生气,开始和男人聊天,计算还有多长时间到家,她的嗓音清澈,带河南腔的普通话很好听,男人不是女孩的父亲,听口音像云南人,他受女孩父母的委托护送她回老家上学,他们在平顶山市宝丰县下车,明天凌晨两点到,我旁边是一位大约70岁的老妇人,她老公也在同一节车厢,隔了几个座位,他们在石家庄下车,明天中午到,他们四人都在昆明上车,没买到卧铺,难以想象他们如何在硬座车厢地狱般的环境里熬过一天一夜。

地狱般的硬座车厢

我随身携带 iPad,本来打算在路上阅读或写作,可是糟糕的睡眠毁了一切,我疲惫不堪,什么也干不了,对车厢里的二手烟感到愤怒,却无能为力,只想快点结束这该死的旅程,晚上九点多,列车缓缓驶入襄阳市区,过汉江大桥时,旅客被江边高层建筑的楼体灯光秀吸引,河南女孩发出惊叹,作为新襄阳人,我也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政府花巨资打造的亮化工程此刻正在收到回报,谁说我们不是活在盛世?下火车后我又坐了两趟公交才到家,家人都睡了,我凭空消失一整天,没人知道我的去向,也没人问,问了我也不会说,上午十点和下午五点,我两次给母亲打电话,通知她不要做我的饭,几个月前母亲来襄阳和我们同住,家里只有两个房间,老婆和女儿睡主卧,母亲睡次卧,我睡客厅的沙发或地板。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接下来的日子有点像我的“入职冷静期”,我不再想面试的事,也不和 Chris 联系,偶尔在他的微信朋友圈点赞,传达我的善意,八月底 Chris 突然在朋友圈发布他住院的照片,我第一时间留言慰问,我没有为入职做准备,制药行业的客户信息没必要整理,所谓的“资源”只是一些过期的名片,价值极其有限,唯一和入职沾边的是,我登陆“安居客”搜索当阳的租房信息,雅斯广场上面的单身公寓(精装修)1300元每月,和襄阳差不多,在县城想要住得好一点,同样要出高价,租房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是否去当阳入职,必须对 Chris 有个交代了,9月1日上午,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Hi Chris,我还没有准备好去当阳,比较纠结,主要是生活上的问题,比如租房。很高兴通过此次求职认识你,也真心希望有机会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做点事情,保持联系啊!看到你在住院,是不是工作太拼了?保重身体,祝早日康复!

Chris 的反应比较平淡,似乎预料到我不会入职:

没事,不急,你先考虑好,我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休息几天就好了。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求职行为是绝对真诚的,我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愿意去任何地方,距离不是问题,去县城自然不在话下,我不看重公司的前途,至于我个人,早就没有也不需要任何前途,我知道 Chris 的公司随时可能倒闭,业务做不起来,我也随时会被炒鱿鱼,这些我都不在乎,我真诚地期待和 Chris “一起做点事情”,我对襄阳早就没有指望,继续呆下去我很快会死,五年没有工作,我早已像个死人,我想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赶紧离开。

到底是什么在妨碍我入职?县城的房租固然不便宜,但只要有4000的底薪,租房其实是够的,住得起精装修的公寓,可以天天喝瑞幸的咖啡,还能偶尔去足疗店消费,二手烟当然很讨厌,Chris 和非洲留学生抽烟都很凶,不过马上到秋天,办公室门窗都开,烟味会很快消散,不锁门其实无伤大雅,大不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听上去很可笑,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四楼的厕所,是它在真正妨碍我入职,描写那个厕所将是本次创作的最后一道难题,去县城面试的故事我写了20天,不能无休止地写下去。

酒店四楼只有一个厕所,就硬件而言,它远非我见过的最糟糕的,问题在于男女共用,厕所包含三个半封闭式隔间,用简易木板隔开,前两个隔间为女厕,最里面是男厕,门上贴着对应的A4纸标识,男厕的门坏了,冲水器也不给力,便池很脏,不敢想象男女员工如何在这种状态下同时使用厕所,每月2000块的租金,配得上更好的厕所,不是吗?

当阳火车站,上午抵达时拍摄。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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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wnNo Country for Old 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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