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69:中調部與潘靜安
在保釣運動和中美關係突破的形勢下,中文傳媒左派踟躕、右派保守,《七十年代》可以說是抓住時機,搶佔了海外和香港知識人的輿論市場,銷量激增。當時我們用薄紙印航空版,每期一出版就空運到美加歐澳各大城市,由當地的書店或留學生取貨發行。1971、72年暑假,許多留學生回港,紛紛到我們雜誌社來聯繫。我輪流會見訪客,像醫生看診那樣,相當忙碌。在香港,《七十年代》也風行大專界。
那時學界掀起「認中關社」(認識中國、關心社會)的風潮。香港有保釣示威的行動派,但更多的是大學各組織的學習會、討論會,我也常被邀到各大專學校演講。大致是為中國說好話,解釋大專學界對中國的疑慮。那時有學生稱我為「青年導師」,後來我覺悟,深感愧疚,於是自嘲是「青年誤導師」。
這段期間,我新交了許多年輕朋友,他們主動與這份左派雜誌接近,主要是在思想上尋出路,而他們也向我提供了西方和香港大專界的思想新動向,其中特別是台灣情況,台灣人的感情和自主的意識傾向。我將一些知識人的來信,或聽到的獨特看法寫成書面,反映給香港出版界的領導人知道,我的目的其實只是想讓當時對外界處於封閉狀態的中共了解些實情,免除他們隨便把我們的不同意見的文章判作「敵人」。我從來對於「打小報告」的行為很敏感也不齒,我的彙報絕不表達對某個人的好惡,至於許多來信中對於中共一些做法的尖銳批評則會原文照錄。
也許是雜誌的影響力觸動了中共高層,也許是我關於西方和台港知識界的思想動向的彙報引起中共的注意,也有人說是出自周恩來的指示,總之我就被引見了中共在香港的高層,包括時任新華社副社長的祁峰。而聯繫最多也最直接的是潘靜安。他的職銜是中國銀行的副總稽核,但實際所做的事應該與中行業務完全無關。他的辦公室在舊中國銀行(那時還沒有新行)的二樓,去他辦公室常可見到左派的枱面大人物,如費彝民、王寬誠、吳康民等人。後來有人告訴我,他是中共中央調查部在港澳的負責人。我當時不知道調查部是做什麼的,但從潘靜安介紹我到大陸去聯繫的組織來看,是相當神秘和有權力的機構。我在1977年去北京,被安排與「部長」羅青長談話,但我不知道他是甚麼部長。後來知道就是調查部,亦是對台工作負責人。人稱潘公的潘靜安,周恩來就稱之為「小潘」,關係非比尋常。也許因此而令潘公在香港的中共組織中,具一定的凌駕性。
1972年我被邀請參加國慶觀禮團,應我的要求,被下放到幹校的五叔,被傳回北京與我見面。他那時還沒有脫離文革的厄運,但他多年後對我說,我的到來和要求同他見面,使他的狀況有所改善。
在潘公的安排下,我妻子也在1974年帶同兩個女兒,以「調幹」方式來香港工作,被安排在商務印書館編輯部,並有住房。對個人生活來說,這是很大的轉變。
搜尋資料得知,調查部是情報部門,那時直屬於周恩來。1983年這個部門整合到國家安全部。潘公原名潘柱,1916年出生香港,2000年在北京去世。他1938年參加共產黨,在日治時期擔任中共八路軍駐港機要秘書。電影《明月幾時有》所講的轉移大批滯留香港的文化人到內地的故事,實際負責轉移工作的就是潘靜安。潘公擅書法,篆刻,直到現在,他的書法手稿仍見之於拍賣市場。他在香港一個人獨居,沒有家屬。他待人寬厚,語言風趣,一點官架子都沒有。我那時常去他辦公室談話,麗儀調來香港後,她與潘公更多接觸。到1975、76的文革後期,麗儀對中國的極左傾向不滿,常向潘公當面質疑,潘只是閉口不談。我認為他因為與周恩來、羅青長的關係,加上他國學根底深厚,對文革理所當然會有自己看法,但卻不能講出來。1976年《七十年代》要搬遷,他親自去為我們謀劃地址,後來又為我們要成立的天地圖書搜集書法字體。1982年他調回北京,那時《七十年代》已經與左派割裂。在我決定要離開左派陣營時,他沒有找過我談話,我和麗儀也沒有問過他意見。他一生為中共效命,已寄命於黨,他不阻止我的脫離,我覺得已經很厚道和通達了。在麗儀調來香港的事情上,他是促成者,我感激和懷念他。他去世時,《大公報》前社長李俠文說:「潘靜安是共產黨幹部中的稀有品種,可以說是絕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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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