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續寫] | 家變之後
一個多風的下午,一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一扇籬門輕輕掩上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最後一眼,便轉身放步離去。他直未再轉頭,直走到巷底後轉彎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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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右腳以竹藤編成的前緣已經在內側裂開一條縫。老人行走在這道灰河的河床上,拖鞋底的紋路間塞滿濕軟的泥土。原先就一拐一拐的步伐,受到來自沾附鞋底的濕泥影響,更不自然地在抬起腳時,將腳趾前端略微下壓,以免拖鞋在拖行時碎泥屑從內側裂縫滲入。
「遷台後似未曾溫柔地看過,這家,四周的風景。」
映閃著晚霞的河面如女子狡黠的眼神。老人有些怯弱,不敢直視那條與這個家的成長與潰散相互交纏糾結的河流。顫抖的手從襯衫口袋中取出兩張照片,投下河堤。
「結結實實第,死去了。」
水面上隱約可見的照片黑影隨水波來回飄轉,卻終究會隨著墜落承受更大的擠壓,浸爛而死去。老人像是卸下重擔,輕吐一口氣,順著河流的源頭望去。
「那,會通往哪呢?」
P
今晨讀報時,無意間碰觸到左手手掌無名指下的厚繭。似沒幾天又累積回以往的弧度。時間總卡在某些關節或縫隙間。水果刀尚未清洗,將就拿了被擺放在餐桌上的剪刀,再一次把牠小心地剪裂、夾起、撕開。皮死去一大塊,並無特別明顯第痛楚。倒是看見掌間鬆弛的阡陌摺皺(利刃劃過的溝槽),與手臂上點點褐斑(濺落乾涸的血跡) ,有股冰涼、跳動、刀子橫貼在腕脈上般的,顫痛。
用報紙隨意把撕開的死皮掃落地面。也該慶幸,自己不必默默看著繭漸趨平緩、消逝。那實是件真正殘忍的事,尤其當自己的某部分已經受縛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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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色睡褲的褲管被叢間露水浸濕,沾黏滿深褐的泥土。天色業已全黑。他為了找尋河流的源頭,沿著山徑步行向上。四周是漆黑的樹林,潺潺的溪流聲、與鳥獸鳴響讓他有種錯覺,好似自已置身於一充滿瘴癘之氣的蠻荒之地。
「終於,有這麼一天。」
他擺脫那個對他而言,早已殘敗的家庭了。一如當時,他扳倒那個橫亙在他家庭之路上的巨人,他的父親。額頂的汗水順著皺紋流動而滴下,抹平了某些時間的皺褶。
Q
久未曾作夢。近日午睡夢境逐遞浮現,更甚,摻入現實生活的日子裡。風吹倒一角鏽蝕潰損的曬衣架而被驚醒。夢境中竄出的熟悉聲音蟄伏在方才的撞擊聲響背後,緩地暈染出來。嬰孩牙牙學語、童稚的問句、青春期漸沉的怒吼、至未曾聽過的滑潤、世故嗓音。夢境中似曾在一瞬之間閃過的破碎面孔,被一條變聲器串接起來、復拉扯開。
臥房的門把與灰赭漆塊斑駁的門框間,結了厚厚一層蛛網。房內音樂盒依舊傳出陣陣梵啞玲聲,來回織著一張捕食房裡一切夢境的網。吸氣、吐息聲,嬰兒熟睡時的節奏,緩緩將這幢陋屋脹滿、攫空。臥房近底部的門緣木片盡受潮而捲曲,像極了一個枯雜的蛹。
那層蛹殼內究竟會是?或許還是別,別去驚動、打擾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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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泥濘的他,終於翻越源流地所在的山頭。他的襯衫右臂下被樹枝勾破,全身多處擦傷與瘀青,容貌與身形卻恢復俊秀、健壯。佇立在頂峰,他以迫切期待的神情,俯瞰另一側,好似這將是他孕育出的新生兒。
山頭另一側,竟是與來時路一模一樣對稱的景色。河道以同樣的角度蜿蜒延展,水流卻逆著向上,直撲這山頭。他迷惑地欲回頭尋望來時的山徑。在轉頭前,沿著晨曦照射的方向,瞥見了山底下那幀,他所熟悉、溫暖的村落。他打消往回的念頭,踏著堅定的步伐開始向這方山下行進。
他看見那幢記憶中熟悉的木質日式住宅,清澈的朝陽透過玻璃活門沿著台階灑進屋子的長廊。他開始向著那屋子,那前庭有片釉綠新整草皮的屋子奔跑。
「我回來了!」
展露嬰孩般的笑容,他使勁推開那扇尚散出腥嗆油漆味的竹籬門。
「是啊,毛毛,我回來了呵。」
R
每到日暮,胸口便隱隱疼起,準確地像是肋下卡了口鐘。籬笆抽長的陰影稀疏擺盪,剔弄著園子間過長的稗草。胸口似被搔著,乾咳起來。咳出稠黃色的痰散佈幾條血絲。近日常在晚飯用畢後,獨坐在暈黃閃爍的餐桌燈下發愣。懷疑起這個屋子是否有某些部分遺失了。嘗試臆測,在廚房與餐桌間來回踱步的女主人、拍桌而立的男孩,它們的食量、身高、抑或它們的容貌。爐灶餘溫完全散去後,才驚覺自己臆測的不可靠而倒抽口氣。這猜測,或許只是回憶的另一種方式吧。
赤色晚霞終於漫過印滿汙漬的玻璃活門,將台階上凌亂的鞋子染紅。颱風將來襲,今夜肯定又不得寧靜ㄌㄨㄛ。
<完>
* 註:2010.05.01 台灣現代主義小說-課程創作(小說續寫)
* 後記(2020.05.18):
回頭看10年前寫的東西,嘗試理解那時候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數字158-160,跟著離開後的父親繼續行走。褪去「父親」的外衣後,不過是個殘敗的老人。他終於開始嘗試溯源去尋找,與家庭、與社會、與自己和解的方法。自以為歷經萬難的登上山頭,肉體及靈魂返老還童,發現另一個平行的宇宙。在這裡他像是找到過去的存檔點,回到那個孩子剛出生的時候。推開門,就能重新載入自己的人生,有再一次扮演一個父親的機會。
英文P-R,呈現一個獨居老人的世界。按照原書的敘事脈絡,應該是主角范曄老年的處境。即使時空背景不同,卻同樣複製了家庭的矛盾及衝突,以致妻離子散,孤獨終老一生。另一方面,也可以單純照續寫內容的情節,把這個獨居老人解釋成數字章節中那個推開門後的父親,發現門後的世界,空無一人。沒有,你沒有機會回到熟悉的家人身邊獲得救贖。只能在這個空蕩的房子、錯置的時空,一日一日醃泡在過往的回憶中煎熬。
(或許還有另一個更皆大歡喜的可能...一開始父親出門轉彎不見,隨即就跟著照片縱身投入河中。「結結實實第,死去了。」)
文字部分就大多只是拙劣的諧擬。一開始劇場感太重的台詞、讓人出戲的敘事旁白、自得其樂的字句鑿刻,並無助於連結王文興建構的精細宇宙。
感謝當年inger助教的肯定,雖然這輩子大概就ˋ這樣子沒什麼前途了,但我偶爾會是會繼續寫寫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