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瘟生

沙田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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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费里尼



白日间,行走着许多瘟生。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必须经常地、随机地、心领神会地创造一些黑话、密语、连读,籍以对冲系统里的潜流。


下面跟我一起读:日瘟——。


昨天的文章里提了一嘴——爱玲算是日瘟界的祖奶奶。曰之“祖”,倒并不在于日瘟得有多早,而是取其决绝,尤里卡时刻上头,转身就逃,一旦日瘟,绝不return。那么日瘟界的祖爷爷理应花落谁家?窃以为,非老胡莫属。


在存世的很多故事中,老胡向来被塑造为与Jessie.J同床异梦的那个人,事实也是事实,但我更倾向于放在更深邃的历史坐标看,他俩其实更接近欢喜冤家。就是那种嘴炮打起来势不两立,但真的动手了只是互相投掷一下长毛绒玩具绝不拆家砸贵重家俬的那种CP。


所以,到了那个时间点上,于家于国于三观,老胡都得日瘟。当然,除了三观这种软壳,老胡还洞悉人性——当年在图书馆当馆长的时候,对一些普通群众的来信没有及时回复,这就是他的原罪。


老胡日瘟得坚决,我后来更喜欢萌哒哒地称其为“聪明的一休”。老胡带了不少同侪一起日瘟,但历史大家老陈不肯走,他自己的幼子小胡也坚决要留下。老胡1962年2月24日下午,心脏病猝死台北,备极哀荣。而小胡5年前的9月就因为走路拒绝左行,不堪受辱自裁身亡,年仅36岁。老陈好一点,7年后才去世,死前受尽残酷迫害,双目眇,珍藏书籍被洗劫一空。


另一个深切感受到自己“原罪”的大先生想想不踏实,最后也及时日瘟了。上海最近100年出过两位“大先生”,一个1936年就殁了,号称民族的魂灵头,另一个就是这位“大先生”。“先生”是进城之后的雅称了,如果在伊家乡高桥,应该叫“大佬倌”才对。


前几年有部电影,影射的就是这位大先生。电影开头那段故事,就是他的原罪。收了人家翡翠手镯继续组织工人斗争的那位,最后遭坑决。真实历史上95年前的那天,大先生还真的是邀请这位来家里赴宴然后解决之的。睚眦、轻慢尚且是罪,何况。


大先生蛮上路,临走想拖了大哥老黄一起走。老黄讲,自己八十多了还日瘟个毛,反正没几年活了。73年前的这个时候,五月底某天,老黄还住在龙门路钧培里一号。门口守着十几个社会人打扮的徒孙。别着小手枪的军代表小杜就坐着美式吉普上门了。一通教育敲打。老黄表示认罪。


老黄后来过了一阵太平日子,到了1951年,群众写信要求给老黄吃花生米。5月份,老黄就让人代笔写了悔过书登报,又去大世界门口扫街照相。事体也就慢慢过去了。


日瘟掉的大先生肯定是晓得大哥扫马路的行为艺术,因为他1951年的8月份才死掉,得年63。老黄又屏了两年才走,得年85,如愿死在家乡,骨殖安放在现在的吉安路法藏寺——逸桂禾没搬走之前的正对面。


当然,不论日不日,在民族大义方面,大先生和老黄都没从过日。淞沪抗战时,东洋人照会法租界公董局,要借道去打中国军队,洋董事动摇了,华董大先生撂下狠话:敢借道,我四个钟头烧掉F租界。两个钟头后,消息传来:F租界的汽油已经全部售罄。事体只好作罢。今天,有哪个流氓敢讲一把火把巨富长哪能,一个马里昂吧都不可能。


听讲老黄面对东洋人的利诱,也是浆糊越捣越深,身段灵活,没有失足。


插花一记:坐吉普去教育老黄的那个小杜,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1930年代末,影星阿丹从上海日瘟去新疆的红色(当时)军阀老盛那里做事。后来老盛翻脸,阿丹和小伙伴就被下了大牢,几年没有音讯,而且传出被害传闻。阿丹的老婆小叶几年后改嫁了,上边这个小杜。


其实那段时间,要日瘟的机会还是不少的,爱玲就是1955年以去香港读书的名义出去的。永安的老郭,一直到六十年代还经常往返沪港,探亲访友。我看过一个资料,说有次在香港,好像是听闻形势不太好了,亲友劝老郭要不就留下,别回去了。你猜老郭怎么应对的?他拿出一本内地出版的画报,上边用好几页拍摄了老郭在上海的幸福生活。老郭如约回沪。然后,然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郭家没日瘟的还有几个,有一个忘记排行第几的大小姐,晚年经常坐在弄堂口呼香烟,腔调邪气好。


2015年夏天,我从爱丁堡坐火车回伦敦。邻座的老先生一口上海话,口音像极了董建华。伊姓盛,1950年9岁离开上海去香港,当时家就住在愚园路470弄市西中学隔壁的一栋洋房里。父亲是银行家,1949年先带了大部分家人去港,留了管家若干陪小盛读书。第二年政策有松动,小囡去港无障碍,就去了,但他已成年的爷叔没去成,后来去市郊务农十年。


我问他,房子哪能办?老先生笑笑:哪能办?司机、厨师、娘姨,一人一间两间就分掉了呀。老先生讲刚回过上海。我问他老房子去看过伐?伊摇摇头:不看了,看了伤心。


还有一个上海人的故事。亦舒他哥、倪震他爹、周慧敏的公公倪K。老倪还是小倪的时候,1950年代中期在内蒙古参加工作,据说开罪上司可能获罪,于是一路南逃,据说依靠土豆刻图章伪造路条,最后辗转澳门到了香港。如果爱玲是日瘟祖奶奶,倪K就是日瘟爷叔的级别了。当然,目前能够找到的资料都是老倪一个人说,是不是嘴上跑了火车,天晓得。


后来终于出去的还有一个著名的上海Lady郑女士。这位受刑都不肯出声因为觉得不够优雅的女人,出去之后写了那部著名的《SHSSJ》,94岁在华盛顿去世,80岁的时候还被人看到在街头开拉风跑车。


1949年之后,英国壳牌石油公司没有马上撤,继续营业。郑的丈夫是公司职员,1957年去世后,郑接下他的职位,任公司英国总经理助理。在随后的文艺复兴运动中入狱六年半,出狱后发现其上影厂演员的女儿在她进去的次年即遇害。


我看过的《SHSSJ》的版本是程老师翻译的。程老师的本职是惠民中学的英文教师。她后来写的小说《穷街》拍成电视剧时取景定海桥。另一部《蓝屋》则是讲了一点她那个阶层的故事。


程家的经历比较特殊——日瘟过,又返回。程1946年生于上海,1949年全家赴港,1950年代中期又举家迁回上海。


蓝屋其实就是著名的铜仁路绿屋,邬达克设计,号称远东第一豪宅。程的先生就是绿屋主人吴同文的外孙。吴同文被称为上海滩颜料大王,19岁时与贝家联姻,娶了建筑大师贝聿铭的九姑姑贝家九小姐为妻。但不过七年即生情变。文艺复兴运动中,吴同文与后来移情的那位在绿屋中自尽。20年前,我去绿屋参加过某个公关活动。当时我已经知道凶宅的故事了,但看到浆声灯影里时尚男女耳鬓厮磨——对不起我竟然不会调用合适的形容词了,总之,在那个环境里,你很难抓住一个人附在耳边告诉伊:侬晓得吧,侬现在立的地方30年前死过两个人……我在努力抑制我的冲动。


贝九小姐一直活到1996年,在常德新村寓所藤椅上孵太阳时无疾而终。


贝家的祖宅在波特曼侧后方的南阳路上,前几年变成一家巨贵的台州餐馆。大约五六年前我在里边吃饭的时候,从端上来的一盘大闸蟹的蟹钳上差点吃进去一只被高温蒸煮定格的苍蝇。我对这件事记忆犹新的地方在于,时隔一周后,我再去这家餐馆在电视台对面的分店,结果同桌主持家装节目的施小姐吃到一半突然抄起蔬菜色拉就狂奔出去——她也发现了一只苍蝇。


收一收,收一收。再讲一点结束今天的战斗。


1958年,11岁的沈殿霞赴港投亲。她出生后父母便移居香港,在上海的日子里她一直住在愚园路岐山村的亲戚家,后就读市三女中。1950年代,和肥肥一样从上海出去的市三女中校友还有郑佩佩、汪明荃和周信芳的四女儿周采茨。


1949年5月26日当天,周信芳正在上海。当天的日记里他写道:垃圾桥是前线,一阵机关枪声,行人皆避墙下,车亦推交班,飞踏而去。只得步行穿牯岭路到静安寺路,过大光明。看影戏人拥挤。


从后边的故事看,老周为了子女的日瘟花了巨大的心思。1952年,周采茨13岁的哥哥周英华离开上海赴英国留学,先后研修艺术和建筑专业。不过后来大行其道的是他创立的高级餐馆Mr.Chow。


周英华还有一个姐姐周采芹,也是在父母安排下前往香港念书,1953年17岁时考入英国伦敦皇家戏剧学院,2010年回国在电视剧《红楼梦》中扮演贾母——对就是那个老太太,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当天,贾宝玉阳了,本来按照大清律例,荣国府宁国府和大观园三地都应该划入FK区,但是为了照顾贾母的心情,不得不分为FK区、GK区和FF区……(吾友Mr.孟对本段贡献巨大)。


再抖机灵,也消解不了日瘟尤其是不得不日瘟的悲哀。当年家装节目主持人施小姐一个激灵跳起来朝外奔跑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那一刻,我知道她跑不远,会带着领班一起日瘟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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