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差別愛人: 交換執念
剛剛一早醒來就接到電話,是奶奶打來的,她氣急敗壞地說妹妹又要休學了,而且離開大學之後竟然不是要搬回北部的家,而是要跑到高雄和女友同居,這一切都失控了。 休學、女友和同居,這幾個關鍵字都是奶奶生命中的生僻詞,也都是她最無法忍受的生詞,她說妹妹缺乏思考能力,需要教育,需要矯正,不然會成為家庭的恥辱。 掛掉電話以後,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二十二年過去了,奶奶終究沒能放下對妹妹的執念,導致這條人生的故事線逐漸歪斜、逐漸脫離框架。 在故事開始之前我只想告訴妳,一條失序生命的重量,真的是你我都難以承受的,放過自己的孩子吧。
我與妹妹是計畫中的孩子,承接先前的故事,為了奶奶延續家族香火的願望,在媽媽從大陸嫁到台灣後不久,奶奶就迅速地帶夫妻倆去做試管嬰兒,還特別指定要一對龍鳳胎,一男一女。
在奶奶的想像裡,不同性別的孩子有著不一樣的人生任務,比如男生要成家立業,女生要找個好對象出嫁,於是我們的人生,在還沒開始前就定型了。
這其實是一種藏在血緣中偏執,它是金錢層面的,也是文化層面的。從一個商業角度來看,如果投資了一定的金錢在特定的事務上,我們很難不去期待能有好的回報,雖然我無法苟同把孩子當作投資,但是奶奶確實是抱著先投入大量經濟資源在小孩身上,最後期待他們能產出豐厚利益的心態在養育我們的;
文化方面,在傳統的社會裡面,子女的成就往往和父母被綁在一起,從積極地面向來看,栽培出卓越的小孩讓父母感覺有面子,也讓他們產生強烈的動機去培養後代,而從消極的面向來看,父母擔心若是若是子女不夠優秀,便會顯得他們在教育上很無能,是個失敗得教育者。
我必須跳過一些事情,比如說我爸爸是智能障礙者的部分,或是我媽媽教育程度不高連小學都沒能畢業的部分,無論如何,奶奶的手越過了我的父母,伸進了我與妹妹的人生裡,攪和起無數沙塵。
自我有記憶開始,我和妹妹就在瘋狂補習,數學、英文、國文...等正課不用說,還要在有空閒的時段裡去補圍棋、寫作、鋼琴、珠心算等才藝,國小是我人生中的荒誕歲月,承受著超量的知識與期待,我見到學校和補習班老師的時間比見到家人的時機還多,小小的手都還來不及好好觸摸與感受這個世界,就要握起筆寫起異國的文字或是算起永遠沒完的數學,琴房裡悠揚的樂聲對我來說是種誘惑也是一種詛咒,我雖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藉此逃離日常生活,但只要繼續順從著大人的安排,我將永遠活在他們的偏執之中,不斷地兌現著他們無盡的願望,成為他她們理想中的優秀孩子。
寫到這邊應該可以預期,我選擇逆來順受、選擇走進框架,同意承接大人給我的情緒勒索與綁架,所以我成為了一個從奶奶那裡得到很多愛的小孩,因為優秀的成績我得到了超量的零用錢,每一天,我就是默默地花著這些錢,努力忘記被支配的感覺。
那同樣的教育放在妹妹身上的成效如何呢? 這就是接下來我們要聚焦的地方。
妹妹是和我截然不同的存在,我可以坐在窗邊看一個下午的書、或是花一個晚上坐在在書桌前嘗試用不同的文體寫作,妹妹不行,她感受世界的方式不是這樣的,妹妹喜歡畫畫、喜歡照顧貓貓狗狗,坐在教室裡讀一整天的文章讓她頭痛,但在操場上打著籃球、在陽光之下恣意奔跑卻可以讓她真正感受到生命,她熱愛人群又熱愛自然,這就是最真實的她。
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很好的事,世界上需要像我這樣的人,也需要像妹妹這樣的人,但是在奶奶的眼裡這是一場惡夢,妹妹走偏了,而她吊車尾的成績更是讓奶奶冷汗直流,生怕妹妹再不努力,奶奶辛苦為她刻畫好的人生藍圖就會毀於一旦。
於是,奶奶用了一個最糟糕,全天下的養育者都該絕對避免的方式去教育妹妹,就是情感操控。
奶奶支配著我們家庭的所有金錢,所以她首先就是在零用錢上做文章。
我們兄妹倆的每週的零用錢依然是固定的,但有意無意間,奶奶會因為我的成績給我額外的獎勵,並且要求妹妹全程在場看我領獎,還不時就把我的獎狀和考卷遞給妹妹觀摩,但這之中的一個重點是,奶奶極力的關注我的感受,並極力忽略妹妹的情緒,要傳遞的觀念很簡單:
如果妳好好讀書考試,好好照著我說的做,妳就有資格被愛,不然就只有在一旁被冷落的份,也不會是我們的一份子。
在這樣的惡意下成長,敏感的妹妹開始奮力抵抗,她再也不練習彈鋼琴了,也拒絕上學拒絕讀書,如果不成便是利用無盡的淚水試圖喚起大人們內心最後一絲良知,但她錯了,從奶奶的冷笑我看懂了,奶奶不會善罷干休的。
於是國小畢業後我們兄妹就被送到地區知名得升學型高中,在那一所學校裡有著太多羞辱人的事情,老師可以當眾辱罵學生、可以把各種文具甩到學生身上、可以用「我是為學生好」之名叫學生把考卷錯題和課本內容抄幾十遍,因為我們要升學,要上建中北一女。
更殘酷的事情是,我和妹妹還私下被叫到老師辦公室,看著她用極其高傲的口吻說著: 奶奶說過老師要對待你們特別的嚴格,所以不是老師不好歐,我們是在乎你們,愛你們。 然後就是幾乎每天熬夜罰抄作業、課文,配上更嚴厲的教養手段和語言羞辱。
這一段年少時期面對霸權的無力,是我一輩子的痛,因為我第一次覺得我生來就是一個工具,我是奶奶願望的工具,我是老師炫耀的工具,我是為了要撫養爸爸與媽媽產生出來的工具。
那妹妹呢?
妹妹的人生從此就失控了,妹妹開始和班上的不良少女混在一起,目睹著她們年紀輕輕就吃避孕藥和墮胎藥,來換取男友送的最新款手機與身上的行頭,妹妹沒有參與,但是從中理解了愛。
在學校與家庭之中,她是個受盡屈辱的悲慘角色,在這群人之中,太妹們呵護她,男生們追求她,只要學會操縱這些人,整個世界的愛都可以在妹妹的眼前。
於是累積了數年的幻想泡泡坍塌了,妹妹開始玩交友軟體,在極短的時間內約出大量的男生,妹妹要的很簡單,就是要所有人為她的情緒與花費買單,妹妹不碰性,但是知道男生要的是甚麼,所以欲擒故縱,一邊愉悅著男人,一方面在保護自己的情況下支配著男人。
奶奶不是沒有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也多少知道學校已經通知妹妹有異常的缺課行為,以及反映出妹妹出現強烈的自傷傾向,縱然已經到精神科求助了,但是這個長在人格之中的刺早已包埋進痂痕之中,成為了性格中最危險也最難以撼動的一部份。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大四畢業了準備攻讀研究所了,那妹妹呢?
大學期間轉學一次、休學兩次、中間交了不知道幾個男朋友,其中一個還是驚世駭俗的恐怖情人,最後今年四月住進了慢性加護病房,然後遇到了現在的女友。
如果當中奶奶、老師或是任何一個人曾經停下來思考過,她們的願望、慾望的偏執究竟會怎麼影響年幼心靈的人格發展,或是好好去反省這些無謂的差別待遇和情感操控究竟會對孩子造成怎樣的創傷,又亦或著是,她們能夠好好的把我與妹妹當成兩個完全獨立而不同的血肉之軀,並把對於兩個孩子過分的執念交換一下,讓哥哥學會如何去感受世界,讓妹妹學習如何去與字共處
我們的這輩子,就再也不必和憂鬱症共處了。
兩條生命交織出的故事,反映出了家庭的重量,也倒映出了時代的沉重,願我們都能從童年的遺憾與傷痛中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