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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仍要不停地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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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乃一场漫长的、近乎无止境的对话,在这场对话里,世界用她特有的优柔多方、行止悠转的韵律向我们诉说,而心灵的高效信息交换模式无法让我们听到她的声音。

许多年前,我的朋友yty(一个过于严肃的家伙)曾告诉我他的一则发现: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辈的小孩,普遍不会闲聊?”

我没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比方说,当我们来到咖啡馆或者茶馆里,置身于一个多人会话的场景,经常发生的现象是,一个人抛出一段话头以后,接下来出现的就是普遍的、令人尴尬的沉默。我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抑或我怕我说了一些太蠢的话而出糗……总之,这种沉默就令人不安地延续着,直到下一个勇敢者出现,再抛出一个新的话头。”

我起初觉得,这可能只是个限定在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现象,要么就是我们遇到的碰巧都是些社恐主义者。结果后来发现,怎么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说自己是社恐、I型人格、宅男宅女之类的,比例高得出奇。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个观察还蛮精准的。

我自己的经验是,沉默固然是一种常见的情况,而与此同时,那些还能够幸免于沉默的交流则随着自己年龄的提升而愈发地陷入一种我称为“高效信息交换”的泥沼。好不容易与朋友们聚一聚,在聊到工作的或者行政的内容时,我还能蛮利索地跟大家一起吐槽老板、抱怨工事或者八卦新同事,可当话题好不容易拐到最近新上映的影片、假日的旅行、朋友家新养的小狗时,我却只会笨拙而轻浮地说一些“xxx也太帅了吧”、“xx场景超级感人”、“啊这只真的好可爱”之类的话,而对方则附和道“对啊对啊太帅了吧”,然后一切就此戛然而止,就好像我们都被背后某个看不见的家伙焦急地推搡着似的,急吼吼地把自己内心的千端万绪仓促压缩成一段直白而干瘪的情感宣泄,犹如两片焦黄的落叶在秋风里偶然触到一起,随即零落跌进各自的坟墓里。

——不,我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我在内心里怒吼着。

一个至为孤独的时刻降临了。明明是在人潮里,明明是在稀疏而珍贵的故交间,明明好不容易聊到那些最有趣的东西,可是我的舌头却打结了。仿佛大脑里早已被埋下的某种抑制机器突然被启动了,我只能眼睁睁地任由涌动于自己内心的那些迁延的、迂曲的、繁琐的、犹如妇人巴洛克装饰般的珍珠项链,在舌尖急速风化凝结成灰扑扑的石块。我手足无措地把石块投给他们,然后毫不意外地看着他们把石块掷回给我:

——“啊,xxx也太帅了吧”。

——“对啊对啊”。

这就是为什么我仍要不停地写下去。

因为有太多被埋在灵魂深处的琐碎蜿蜒的东西,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在现实场景里表达了。岁月渐长,我感到人难以再与人敞开灵魂,也难以再忍受繁杂的交流。我只能把它们都收纳在一个小盒子里,那些扭曲的梦、隐秘的欲望、陆离交错的多重实在、还有我的罪……我明知这是一种病态,一种将暴露狂的逻辑演绎至极的喋喋不休,以至于只有对着无尽的无面的陌生人,才能做到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剖开,透过血肉、骨骼和精神,呈露出此在的至为私密的核。

我不想压制和放弃自我表达的欲望。有没有意义、能产生何种价值、有多少人看到,这些都不重要。唯一清楚的是,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能够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了,而如果连我自己也不再诉说、停止记录的话,这一切就真的会倏然随风逝去,尔后再无波澜,犹如他从不曾来过一样。

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肩负着这种自我表达和自我记忆的使命。文字、图像、影音与物,总有某种形式,在其中我们能够找到将自己最私密的那些内在体验压缩然后再现的技艺,通过犹如精神的分娩与生殖一般,把自身存在的某个部分剥离、切片、然后风干保存下来。这是件唯有自己才能成就的事情,无人可予代劳。也正因此,我们才肩负着对于延续自我之记忆、并因此也是延续世界之记忆的巨大责任。

不觉得这样幼稚、愚蠢、而且病态的自怜自恋吗?

——诚然,可这不就是这个世界基本的样态吗。

我有时会遇到这样的问话,说:“哲学是不是整天都要思考人生的意义、存在的价值、世界的目的呀?”我也希望自己能更多关心下这些更源初、更本真的东西,然而当前的学科规范已经不再给它们留下被讨论的空间了,毕竟经费是有限的,而慷慨拨款的人总要收到切实可见的效益,所以大家还是应该争当意识形态宣传员或者民族精神啦啦队之类的活计。

不,严肃一点说,除了上述务实精神以外,更重要的是,“人生的意义”这样的表述就好像“高效信息交换”的误区那样把我们带进了陷阱里。意义,被概念化的、使用特定语词、语法和句子结构表达出的意义,是一个天然倾向于收敛的函数。原本发散的、活生生的、多元的符号,随着语境的逐渐铺陈,在愈加理性化的结构中一点一点地最终被窄化、被抽空、被收束到一个常量、一个有限的意义基底里去(就好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那样越来越窄),最后形成了一段清楚明白确切无疑的表述:一个意义。

收敛者绝非世界和生命的样态。

那什么是生活?

生活是含漱水清凉而后苦涩的味道,是栀子花让人沉醉不止的香气;

是偶然来到的村舍中的无人夤夜,耳边纺织娘的声音起伏成片,身边人的头发似有若无地拂过你的鼻尖,你感到有些痒,你转过脸去,在无意间抬头时惊讶地发现,啊,原来牛郎和织女,尽管那么近,却果真被一条闪烁而稠密的星带隔开在两侧;

是遥远尽头的第一个夏天,在课后的行道树下,你无意间触到她的手,你看到她的耳朵泛红了,你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进手心里,你用脸颊都能感觉到她别过脸去,用纤细的、嗫嚅着的、仿佛只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声音说着“可以喔”……

一生很长,长到也只是由这样几个极少数的、微不足道的、闪闪发光的瞬间连缀而成。在一切都行将消逝的日子里,最后还闪烁在记忆里的那些片段,那些琐碎的、无意义的、执著着不愿褪去的、弥足珍贵的东西。

比起用收敛去约束发散,我觉得不如想得简单些,只要活下去,总是会有好事不期发生的。同样地,只要活下去,就会永远地承担着自我表达和自我记忆的命运。

存在乃一场漫长的、近乎无止境的对话,在这场对话里,世界用她特有的优柔多方、行止悠转的韵律向我们诉说,而心灵的高效信息交换模式无法让我们听到她的声音。

CC BY-NC-ND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