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來信 // 深藏在記憶裡的初雪
十年前的此時,那個獨自一人的雪季旅行終於結束,我剛回到基隆,現在想起那一切自然是恍惚,雪不在我從小到大生長的環境裡,家裡沒有買汽車,合歡山賞雪只存在於電視螢幕裡。
旅行之前,我滿足地結束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半桶金的存款成為獨旅的堅強後盾。在銀行工作的媽媽沒有告訴我跨國提款的方法,只跟爸爸上網找到藝人旅行到俄國某盛的小巷被黑道追殺,後來和見義勇為的路人當起一輩子好友的故事。我看著那列印出來的網路新聞,不怎麼注意故事的前半部,只把俄國當成有難就能當起朋友的義氣之人住的國度。我當然還是出發了。
沒有信用卡,也沒有跨國提款卡,將媽媽幫我換來的三千美金的大部分藏在褲子的腰帶縫裡。整趟旅行中,小偷拿走台灣友人送的羊毛圍巾,在某個蒙古包被摸走另一個台灣友人送的瑞士刀,也有扒手打開我的後背包想要扒東西。他們都不知道我身上最昂貴的其實是那條褲子,既裝了錢,又相當於我的第一條在雪上打滾的雪褲。
我從首爾搭長途客運到北岸的東海換船,搭船到海參威,一路上還是只有秋色與海景。後來幾次移動,都遇見雪了。
搭上西伯利亞鐵路西行的火車,從海參威到烏蘭烏德要三天三夜,過了第一夜醒來,火車就正行駛過積雪的白色橋墩,好美,雪在太陽下反射出一些亮晶晶的小光點。在貝加爾湖邊,我又有幸和雪碰面,搭上九人座,一路朝向不真實的雪山景象往南到了Arshan,那裡大概是我第一次在持續下雪的雪中落地。
下雪的白天,我在小村子裡面走上數不清的回合,出門一覺得冷就回到住處,待了半小時見雪還沒停,再出門換條路走,直到日落時分。後來在中國雲南的雪山公路旁,一窩蜂的人在寒冬中早起發抖等日照金山,我卻在Arshan的時候就輕易就看到了。
隔了幾天,我又換了停留點,來到貝加爾湖邊的Angasolka,那個要離開湖畔小村的前一晚,又下起小雪了。我在鋪上一層薄雪的鐵道旁等待小火車到來,告別晚上一起玩牌的法國旅人,一個人搭上小火車往北前進。
前往伊爾庫次克的那一天,也下雪了。那個城市已有很多冰雪,人行道上處處是滑冰陷阱,我自己滑了幾次,路人也救了我幾次,總有一隻手順手把我撈起來讓我繼續站立。
一個月後的我在蒙古,終於遇見人生中第一位雪地導師,一位年紀不差上下的加拿大男孩,也住在同一個蒙古包,他在小城的街道裡,興奮教導我怎樣在結冰的路上滑阿滑的而不會失足跌倒。我大概有領悟到一些,因為後來在中國的雪山裡,我比所有同行的亞洲人在雪坡上都走得好,可惜這項技能隨著回到台灣,也離我遠去。
那個冬天,我去了那裡,又到了那裡,無論是何處,只要是特別內陸的地方,都藏了好多的雪。第一次在雪裡認識了亞洲大陸的一部分,從俄國、蒙古到中國,在可見的純樸與貪念之間,戰戰兢兢一邊探險一邊保護自己。在許多當下,留下雪與人的回憶,那些人因為雪而美,即使是難以忍受的行徑,也因為初雪帶有美感,像是色彩特別濃郁卻在敘說接近底層故事的幾部王家衛電影,某些人性也許醜陋但是是美的。
雪,是一個可以遮掩掉許多無法見人的事物的存在。十年過去,只要下雪,我就會覺得一個地方特別美。當然了,那些原本就動人的事物,在雪景之中,更是別有動人之處。才過完一個雪地裡的聖誕節,還是不免回憶起這些美好的初雪時刻,這跟初戀最難忘是一樣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