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权法案之漫谈

根据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报导，美国司法部于2020年8月13日对耶鲁大学提出指控，认定耶鲁大学的招生制度违反了1964年的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并以提起诉讼为威胁勒令耶鲁大学采取措施更正录取规则（Hartocollis）。

从2012年加州参议院第5号宪法修正案（SCA5）被提出，到2018年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被废除，再到2019年的大学公平录取组织（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诉讼哈佛案的判决，美国社会对教育平权行动中的种族问题讨论从未停止过。长期被视为模范少数族裔的亚裔，平时很少参与政治，但重视教育的传统使得亚裔对此表现出无比的热情。

直到最近，加州立法机关对SCA5法案的重提和司法部对耶鲁大学的指控，又在北美华人圈、留学生圈中掀起了激烈的讨论。对于这类法案和录取制度的支持和反对，本质上是美国两大政党及其政治理念对教育问题上种族平等的理解差异，在中文世界里则体现在川粉圈（代表公众号：北美华人之声、吹号角的凌飞）和黄左圈（代表公众号：美国华人、纽约华人资讯）的激辩。

究竟怎样的录取制度更符合教育公平和社会正义以及维护华人利益？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回顾一下时间线：

1961年，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总统签署10925号行政命令，规定政府不得因种族因素区别对待雇佣人员。

1965年，林登·约翰逊（Lindon B. Johnson）总统签署11246号行政令，除了重申上述原则以外，又要求优先考虑少数族裔，并在两年后特别强调了性别因素。

1996年11月，加州通过209号法案（CA Proposition 209），禁止公立大学在录取中考虑种族。

2012年12月3日，加州参议员爱德华·埃尔南德斯（Edward Hernandez）向州参议院提交SCA5法案，要求取消209号法案。

2014年1月30日，加州参议院通过SCA5（见Open States网），但由于亚裔的反对而被撤回（Shyong, 2014）。

同年，学生公平录取组织（SFFA）向麻省联邦地方法院对哈佛大学提起诉讼（Piper, 2015），指控哈佛大学在录取过程中歧视亚裔。

2016年底，1726号决议法案签署，被视为SCA5法案重启的前奏。

2018年7月，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推翻大学录取中的平权法案（Green, 2018）。

同一年，司法部展开对耶鲁大学招生过程中的歧视行为调查。

2019年10月，法院判处哈佛大学胜诉（Hartocollis, 2018）。

2020年2月，SFFA向第一巡回法院上诉（Hartocollis, 2020）。

8月，司法部得出调查结论，声称耶鲁大学在招生中歧视亚裔。

11月，SCA5法案将以Prop 16的新面貌重新进行表决。

通过时间线的整理，我们对这些法案有了以下几个方面的了解：

（1）从名字叫Action而非Act可以看出，平权法案是约翰逊总统签署的行政命令（Executive Order）而不是法律，因此特朗普用新的行政命令就将其否决，各州也可以拒绝执行。

（2）该行政命令只对公立大学有效，因此无论废存，都不影响哈佛耶鲁等私立大学的录取制度。

（3）加州内贯彻平权法案的SCA5和反对平权法案的Prop209是地方法律，需要经过投票表决，并且对加州大学系统的录取产生深刻的影响。

由于AA法案已经废除，而华人的教育目标（dream school）集中在实行AA行动的常春藤学校和不考虑种族的加州大学系统，因此当下争论的焦点在于哈佛耶鲁的录取系统是否歧视亚裔以及加州教育法案的调整。本文的重点，就围绕藤校和加州展开。

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确：什么是公平正义？怎样界定并实现公平和正义？

结果均等与机会均等：马丁路德金的梦想

平权法案的出台是基于1964年的《民权法案》，而《民权法案》则是民权运动的重要成果之一。该法案使得种族歧视行为在法律上得到了禁止，尽管种族主义观念未能在微观政策上和人们心中消失。

这一切都是以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为代表的一代民权运动领袖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在美国种族矛盾日益激化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纪念马丁路德金来表达对系统性歧视的抗争。前些日子，由于威斯康辛州的黑人Jacob Blake再次遭遇警察连射7枪以至于瘫痪（Raice, Aug. 28, 2020），全美有色人种协会（NAACP）再次组织“华盛顿大游行”（March on Washington），纪念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演说57周年。

在这段影响世界的演说结尾，马丁路德金发自肺腑地呼唤：“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有一天生活在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little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不以肤色来评价一个人！

不以肤色来评价一个人！

不以肤色来评价一个人！

那用什么来评价呢？用品行和才学！

显然，废除平权法案以及Prop209法案所规定的这种禁止考虑种族的色盲原则（race blind），更符合马丁路德金的梦想；而平权法案所要求的考虑种族，某种程度上背离了马丁路德金的梦想。

这种机会均等（equal opportunity）的价值观，一向是被进步派反对的。其反对的理由，就是种族隔离历史对有色人种的压迫，使得不同种族拥有完全不一样的成长环境，从而无法做到真正的公平竞争。

这一说法有其道理，然而仔细一想又有问题：黄祸论和排华法案，让亚裔遭受过不亚于黑人的惨痛过去，特别是在没有过黑奴种植园历史时期的加利福尼亚。同样是经历了这段历史的有色人种，为什么亚裔就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奋斗，获得优质教育来改变命运呢？且不说这种录取制度对亚裔是否公平，就对不同的非洲裔美国人来说一定公平吗？仅仅为了保证学生的多元性和各种族一定量的数额，就将自强不息的黑人学生与自甘堕落的黑人学生一并录取到名校，难道不是对那些长期艰苦奋斗的黑人青年的不公平？

黑人大法官克莱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就曾经指出平权法案对黑人有害：平权法案只会让黑人整体一直处于一个弱势的地位：因为有平权法案的存在，黑人可以不需要达成其他族裔一样的成果就能得到和其他族裔一样的收获，这就让黑人群体非常依赖这个平权法案而失去了提升自己的动力，到头来只能一直仰仗白人的施舍，自己无法靠自己站起来（Robin, 2019）。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美国亚裔的翻身，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二战后亚洲国家的奇迹性经济发展（Asian Miracle）及其带来的大规模技术、投资移民——这是非洲裔无法比拟的优势。从这个角度来看，为黑人在教育上提供补偿正义（Compensatory Justice）是必要的。

但大学录取中的平权行动这种结果均等（equality of outcome）政策是治标不治本的。有过留学经历的朋友，对美国大学的宽进严出制度（个别名校严进严出）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在这种宽进严出的制度下，不改变黑人社区的基础教育，单方面增加少数族裔的录取率并无多少实际意义——成长在贫穷、高犯罪率的社区中的非洲裔青少年，即使靠降低录取标准进入名校学习，也会面临着退学的风险。研究表明，加州209号法案实施以来，在校非洲裔学生的毕业率大幅度增加（Arcidiacono et al, 2014），他们在就业方面也取得了稳步进展（Geshekter, 2008）。真正对黑人有益的补偿性正义，应该在基础教育方面做出改变，让非洲裔青少年获得机会均等下的竞争力——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谁该为历史买单：诉讼哈佛案当中的幸存者偏差

退一步说，即便是坚决认为要通过高校录取制度补偿美国历史对黑人的伤害，也不该由亚裔为历史买单。我这么说肯定有朋友会反驳，并举出开头提到的两次诉讼案中为学校说话的亚裔哈佛学生（Eligon, 2018）和耶鲁学生。

我们应该相信，这些学生的肺腑之言，足以说明作为世界顶尖学府的常青藤名校，一直在为打造多元化校园文化环境而努力，并让包括亚裔在内的有色人种感受到了这种校园环境的呵护。然而，用那些在校的亚裔学生来论证藤校在录取中有没有歧视亚裔，则明显犯了幸存者偏差（Survivorship bias）的统计学错误。

所谓幸存者偏差，就是仅根据幸存者取得资讯造成的与实际情况的偏差，因为未幸存者已无法发声。最典型的事例，就是新闻记者前往火车月台，对大家一一采访，然后得出“所有人都买到了票”的结论——没有买到票的旅客，根本不可能在月台上接受记者采访。

在大学录取的问题上也是同样的道理。在校学生的发言，只能说明多元文化环境的校园保护了亚裔学生在校学习期间免于遭受歧视伤害，却不能证明录取过程中是否存在歧视——甚至我们可以说，校园文化环境对在校亚裔学生的呵护，足以弥补录取阶段可能存在的歧视对这些学生心理上的伤害；相反，那些被藤校拒绝的学生，却成为了无法发声的未幸存者——没错，诉讼哈佛的公平录取组织，就是由被拒绝的学生建立的。

藤校之外，争议最多的就是加州对SCA5法案的讨论了。不同于AA那样的行政命令，也不同于哈佛耶鲁等私立名校的自主性录取制度，SCA5是一条强制性法律，又处在华人集中和公立名校集中的加州，因此成为这几个月以来华人圈讨论最激烈的话题。

在判定SCA5法案是否伤害亚裔之前，我们首先要了解这条法案。该法案由加州参议员埃尔南德斯提出，要求增加少数族裔学生的录取比例，以弥补在多元化方面的不足。其中，埃尔南德斯（2013）提到的少数族裔，有非洲裔、西班牙裔还有印第安人，唯独没有提及亚裔（原文:"the percentage of Latino, African American and Native American Students at California public universities"）。也就是说，该议员的提案，不是要求部分白人向所有少数族裔让渡录取名额，而是同时限制亚裔和白人的学生数量，以保证其他少数族裔学生的比例——因为这个提案没有提及增加录取总量。

可见，用来补偿非洲裔和拉美裔学生的SCA5法案，确实是以伤害部分亚裔为代价的。

亚裔学生除了高分别无他能？

前面仅仅从结果均等层面谈名校录取对亚裔的歧视，尚未谈到机会均等层面。虽然说机会均等受到每个人的起点影响，对特定群体也应该进行适度的补偿，但是给亚裔学生制定出高于其他族裔的录取标准，无疑是要求亚裔为美国历史上的种族隔离造成的后果买单。

作为素质教育的坚决拥护者，我首先是不认为分数代表一个人的全部才学的。所以，在这里我也要就此跟反对AA和SCA5的华人指出，光强调华人的录取分数远高于其他族裔是不足以说明亚裔在招生过程中遭遇的歧视，反而会加深美国教育界对“模范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 of Model Minority），从而进一步降低招生官对亚裔学生的“综合素质评价”（personal rate）。分数之外，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这种系统性的刻板印象（Systemic Stereotype）不仅促成了亚裔的综合素质评分偏低，而且还导致了其他学生在各项课外活动中对华人学生领袖下意识的排斥、消极配合乃至拆台，限制了华人在此方面的发挥，迫使华人学生不得不通过反复做题刷分数来缩小其他方面的劣势。

冒充黑人的印度裔青年

以上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能体现录取过程中对亚裔的系统性歧视的，是在亚裔学生积极参与课外活动、锻炼leadership，冲破了上述重重阻碍之后，仍然相对于其他种族有着更低的录取几率。

印度裔学生Vijay Jojo Chokal-Ingam，就是其中最典型的案例。在Almost Black一书中（2016），这名南亚裔青年向我们讲述了他是怎样通过冒充黑人换来录取的。

这名叫做Vijay的印度裔青年，从小就有当医生的梦想。然而，大学期间3.1的GPA，似乎让他和美国的顶尖医学院无缘，屡次申请都没有成功。此时此刻，他一下子发现了一个秘密：平权法案下，各医学院对非洲裔和拉美裔学生高出亚裔学生30-40个百分点。

于是，Vijay抱着恶作剧的想法，开始把自己“伪装”成黑人。他刮掉了南亚人标志性的眉毛，剃光了南亚人特有的头发，并将南亚色彩突出的名字改成了黑人当中常见的Jojo。同时，Jojo又退出了南亚学生会，转入黑人社团。

改名Jojo的Vijay变成了各大名校的宠儿，连续获取了11所医学院的面试机会，并如愿以偿进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医学院——这所医学院录取学生的平均绩点高达3.8。

在医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后，Vijay对外公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表示平权类法案的实施本质上是对亚裔的歧视——除了肤色，被录取的Jojo和被拒绝的Vijay还有什么区别呢？

印度裔还可以利用自己的肤色特点冒充黑人，华人想装印第安人就太难了——西进运动导致印第安人的人口数量少得太容易识别了。

附加问答

Q：反对平权类法案是否会让亚裔和其他少数族裔对立？

A：首先，这个质疑成立的前提在于所有少数族裔完全一致。但回顾这一法案的提出的时候，里面涉及的各少数族裔却将亚裔排斥在外。假如民主党政客强调少数族裔权益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将亚裔排斥在外，就传达了“亚裔和其他少数族裔利益不一致”的信号——那么亚裔为什么要支持这种Excluding Asian甚至Anti-Asian的所谓“有色人种优待”？更不要说，一些非洲裔学者、政治家也反对平权类法案了。

而且，这些黄左在强调“不同少数族裔利益一致因此要支持平权类法案”的同时，又经常对亚裔细分表示认同——难道不同亚裔反而要割裂开来？

Q：校友继承制度（legacy admission）对亚裔的损伤更严重？

A：此话不假，许多私立大学都有这种传承录取制度，即对校友子弟优先录取。这确实是造成对亚裔不公正的主要来源。

但是，在加州议员的提案当中，好像没有看到任何关于legacy admission的限制内容。因此我们可以断定，这些政客就是要通过亚裔买单，来为其他少数族裔争取教育公平。

更何况，从这个事实出发的话，在诉讼哈佛案当中的华裔学生好像有了点自私的嫌疑——无论录取制度是否歧视亚裔，这些学生的后代可以靠这种制度凭借校友子弟身份轻松进入哈佛，站着说话不腰疼。

Q：不要把名校看得太重？

A：从抽象上来说，名校学历既不是个人成功的必要条件，也不是个人成功的充分条件。

可这话同样可以用来反问提出SCA5的政客：既然名校对个人成功不是那么迫切，为什么您一定认为要增加其他少数族裔录取配额才算是公正呢？在其他方面进行补偿性正义，不也能让黑人和拉美裔取得成功吗？就像我说的，重点加强这些社区的基础教育投入，让他们获得同等录取标准下一样的竞争力不是更彻底吗？

结束语

马丁路德金等先辈的政治遗产需要传承，种族隔离造成的创伤需要弥补，有色人种的遭遇需要得到补偿——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亚裔来买单。

当下，我们迫切需要金博士的梦想得以实现：以品行和才学而非肤色评价一个人。如果名校仅因亚裔青年的肤色而将其拒之门外、又对各方面条件一样的其他学生敞开大门，就说明对亚裔的系统性歧视没有消失。

我呼吁加州的华人，在今年11月的Prop 16法案公投当中，投下你的反对票，并向身边的人宣传亚裔对教育公平的诉求；同时，我也呼吁加州的华人做到金博士要求的那样，不能因此而真正的跟非洲裔和西裔割裂开来——黑人大法官托马斯、经济学家索维尔的诉求和我们的诉求是紧密相关的。

此外，您还可以聆听包括那位印度裔青年在内的被拒亚裔学生的声音，了解幸存者偏差之外的世界。

以歧视解决歧视仍是种族主义的蔓延；任何地方发生的不公正都是对正义的威胁！

Solving discrimination by discriminating another minority is still RACISM; INJUSTICE Anywhere Is The THREAT To JUSTICE EVERYW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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