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膠回收的迷思——石油行業怎樣誤導了我們?(上)
來源:美國國家公共電臺(NPR)
作者:蘿拉·沙利文(Laura Sullivan)
日期:2020年9月11日
編譯:全球化監察
編導:上個月,我們分享了化石燃料行業為什麼想將非洲變成下一個塑膠垃圾場的文章,後續又簡述犯罪集團為何看上全球塑膠回收並從中牟利。有讀者問,歐美等發達國家為何不能處理回收自己的塑膠垃圾?今天的文章將揭開其中的秘密。
注:本篇文章編譯自美國國家公共電臺和美國公共電視網的調查報導。歐美國家塑膠回收利用狀況不一定與亞洲各國一樣,但是塑膠回收後的利用情況值得我們深入了解。
蘿拉·裡布裡克(Laura Leebrick)是美國俄勒岡州南部的羅格廢棄物處理與回收公司的經理。她站在垃圾填埋場的盡頭,看著雪崩般的塑膠垃圾從一輛半掛車中傾瀉而出,裡面有:包裝盒、塑膠袋、塑膠包裝、草莓容器、優酪乳杯。這些都不會變成新塑膠,只會掩埋在地下。
她說:「我感覺就像背叛了公眾的信任,因為我一直在不知不覺中說謊。」
與大多數回收公司一樣,羅格公司一直將塑膠垃圾送往中國。兩年前中國關上大門後,裡布裡克開始在美國尋找買家。她僅找到想要白色牛奶瓶的買家,汽水瓶則送到州政府。
裡布裡克試圖告訴人們所有其他塑膠垃圾都會埋掉的真相,但人們並不願意聽。
她說:「我記得在第一次會議上,我清楚地告訴一位市政議員,回收利用的成本要比將這些塑膠當成一般垃圾填埋處理的成本更高。當時的會議室就像某人說了異端邪說:你在說謊。這可是黃金。我們花時間清理它們、拿掉標籤、將它們分類、然後放入回收箱。它們是金子,是有價值的。」
但它們不值錢,而且從來沒有值錢過。更重要的是,塑膠製造商——美國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公司——一直都知道這個真相。但是,他們依然花費數以百萬美元的廣告費告訴美國公眾相反的資訊。
在這個議題上,美國的兩家媒體——美國國家公共電臺(簡稱NPR)和美國公共電視網(簡稱PBS前線),花了數月時間挖掘行業內部檔並採訪了前業內高層。他們發現,塑膠行業向公眾推銷了一個明知行不通的想法:大多數塑膠都可以且將會回收利用。同時,該行業向世界賣出新的塑膠,賺取數十億美元。
調查發現,該行業很早就意識到,回收利用無法讓塑膠遠離垃圾填埋場和自然環境。這可以追溯到該計畫的最早期——一位業內人士1974年的演講稿這樣寫道:「我們很懷疑[塑膠回收]能否有經濟效益。」
然而,該行業還是花費了數以百萬的美元告訴人們要回收塑膠。正如一位前業內高層人士告訴NPR的:宣傳回收可以賣更多的塑膠,即使並不能真的回收利用。
「如果公眾認為回收再利用是有效的,那麼他們就不會那麼關注塑膠對環境的破壞,」美國塑膠工業協會(Plastics Industry Association)前主席拉裡·湯瑪斯(Larry Thomas)告訴NPR。他是該行業在華盛頓影響力最大的貿易協會。
對此,美國化學委員會(American Chemistry Council)塑膠貿易談判副主席史蒂夫·拉塞爾(Steve Russell)則有不同回應,他認為該行業從未在回收方面故意誤導公眾,並將致力於確保所有塑膠得到回收。
拉塞爾說:「證據就是現在有大量投資在回收利用上。我理解這種懷疑態度,因為現在這種情況過去沒有發生過。但我認為,輿論壓力,公眾承諾,以及最重要的——新的技術發明,將給我們一個不同的結果。」
現在最基本的問題是:所有用過的塑膠都可以變成新的東西,但收集、分類、熔化的成本是很昂貴的。塑膠每次重複使用都會降級,這意味著只能重複使用一兩次。
另一方面,新塑膠很便宜。它們由石油和天然氣製成,幾乎都是新的更便宜且品質更好。
這些問題已經存在了幾十年。在這段時間裡,無論發明了怎樣的新回收技術或昂貴的回收機器,人類也僅僅回收了不到10%的塑膠。但公眾對這些困難卻知之甚少。
這可能是因為人們收不到這些資訊。
上世紀90年代開始,公眾收到越來越多關於回收塑膠的廣告和資訊。
1990年有這樣一則廣告:「瓶子可能看起來是空的,但它卻不是垃圾。」配套畫面是一個塑膠瓶從垃圾車中彈出。這則廣告還說:「它充滿潛力……我們已經開創了全國最大、最全面的塑膠回收計畫,以賦予塑膠垃圾有價值的用途和作用。」
這些廣告傳遞了一條鮮明的資訊:塑膠很特殊,消費者應該回收。
這聽起來像環保主義資訊,但這些廣告背後的資助者卻是塑膠行業。它由埃克森、雪佛龍、陶氏、杜邦等公司及其在華盛頓的遊說和貿易組織組成。
這些公司多年來花了數千萬美元製作和播放這些廣告。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塑膠的命運就是填埋、焚燒或進入海洋。
有檔案顯示,業內高層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知道塑膠回收的真實情況。
圖書館裡可以查閱到許多該行業的舊檔,譬如位於德拉瓦州杜邦家族第一住宅舊址上的圖書館。有些大學也收藏了前行業領袖的工作記錄。
美國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就有一箱來自前行業顧問的檔案。其中一份1973年4月科學家寫給行業高管的預測報告稱,塑膠不太可能大範圍回收。該報告還明確指出,「無法將廢舊產品還原」,「因為每次回收再造品質都會降級」。
該報告告訴行業高管:「樹脂的屬性和性能在初始製造、使用老化和任何回收過程中,都會退化。」
最後的結論是,分類和回收塑膠是「昂貴的,不可行的」。
過去幾十年來還有很多檔案也在呼應這一結論,包括來自該行業最強大貿易集團高官的分析。拉裡·湯瑪斯告訴同事:「分類不同種類塑膠的成本……很高。」然後他指出,使用石油製造塑膠的成本很低,這讓回收塑膠垃圾「在經濟上不可行」。
湯瑪斯曾與石油和塑膠行業的高管並肩工作。已經退休的他,現住在佛羅里達州的海邊,喜歡沿著海岸騎自行車。他對自己之前與塑膠行業合作感到很矛盾。
「我做了行業希望我做的事情,」他說。「但我的個人觀點並不總是與我工作中的觀點一致。」
湯瑪斯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就已入行,那時塑膠行業正處於危機之中:太多塑膠垃圾,公眾也越來越不滿。
1989年的一份檔顯示,湯瑪斯曾召集埃克森、雪佛龍、阿莫科、陶氏、杜邦、寶潔等公司的高管,在華盛頓的麗思卡爾頓酒店(Ritz-Carlton)舉行私人會議。會上他提到:「塑膠的形象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惡化,我們將無路可退。」
他告訴高管們,他們需要採取行動,這關係到「行業的生存和諸位公司的盈利」。
湯瑪斯回憶說:「當時塑膠行業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必須做些什麼來降溫,這樣才可以繼續生產塑膠產品。」
那時,湯瑪斯有一位名叫盧•弗裡曼(Lew Freeman)同事,是遊說團體的副主席。
弗裡曼記得很多類似的會議,比如一次在華盛頓:「會議的基本內容是塑膠行業遊說協會做得還不夠,還需要做更多。35年了,對那次交流我還是記憶猶新,以後應該也不會忘記……交流的主旨是我們要靠廣告宣傳來走出困境……這個主意就是這樣產生的。」
於是,塑膠行業開始每年耗資5000萬美元來宣傳塑膠的好處。
「展現塑膠的可能性!」是一則標誌性的廣告:孩子們戴著自行車頭盔,塑膠袋在空中漂浮。
弗裡曼說:「當時,大量塑膠成為廢棄物,最先促使各州和國會提出禁止或控制使用塑膠的立法和倡議的,就是這則廣告。」
與此同時,該行業又陸續推出了許多「讓人減少負罪感」的項目,讓公眾去回收塑膠。它資助了分揀機研發、回收中心和非營利組織,甚至給雜貨店提供用回收塑膠袋製成的昂貴長椅,供其擺放在店外。
這些項目很少真正把塑膠變成新東西。
NPR追溯了該行業從1989年開始宣傳的12個項目。所有這些項目都在90年代中期關閉或以失敗告終。例如,美孚在麻塞諸塞州的回收設施只維持了三年;阿莫科在紐約的學校塑膠回收項目只維持了兩年;陶氏和亨茨曼(Huntsman)合作的廣為人知的國家公園塑膠回收計畫,在削減資金前,419個國家公園中只有7個做了回收。
這些項目沒有一個在經濟上可行:用石油製造新塑膠,比用塑膠垃圾製造更便宜、更容易。
遊說組織的負責人弗裡曼和湯瑪斯都說,高管們都知道這一點。
湯瑪斯記得:「關於回收的困難有很多討論。業內人士知道,根本沒有可以回收大量塑膠的基礎設施。」
即使廣告在播出,回收專案在開展,但湯瑪斯和弗裡曼表示,其實行業高層希望將回收塑膠的責任丟給普通家庭和路邊的藍色垃圾桶。
該行業成立了一個名為「固體廢物解決方案委員會」(Council for Solid Waste Solutions)的特別小組,並從杜邦公司請來羅恩•利塞默(Ron Liesemer)負責管理。
利塞默的工作是至少嘗試讓回收可以運作,因為這會給人們一絲希望——不管多小。他說,如果回收能啟動,那麼經濟問題或許可以自行解決。
「我沒有員工,但我有錢,數以百萬的美元,」利塞默說。
利塞默用這些錢在明尼蘇達州和其他地方啟動了地方塑膠回收項目。
但他遇到了之前記錄中一樣的問題。回收塑膠沒有經濟效益:有太多不同種類的塑膠,多達數百種;它們並不能放在一起熔化,必須分揀出來。
「是的,可以分類回收,」利塞默說。「但誰來埋單呢?這要經過很多程式,使用很多機器,這都讓回收不現實。」
利塞默說,他盡可能多地啟動了專案,並希望得到最好的結果。
「石油和塑膠行業試圖繼續銷售它們的產品,」利塞默說。「這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不是考慮為了未來20年應吸取什麼教訓,也不是如何解決當下的問題。」
(你了解回收標誌的由來嗎?為何塑膠行業說一套做一套?請期待文章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