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左岸文学会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短篇小说/围绕傻子的诠释

左岸文学会
·

围绕傻子的诠释

文/张雨农

图/@1010_tata(Twitter)


全文 共计8318字/预计阅览时间 16-27分钟




一个对“荣誉”病态偏执的时期,
以及它的后遗症。



 

三位同学获得了全国作文大赛少年组的入围资格:小华、小红和傻子。其中:小华和小红是“优胜入围奖”,傻子是“优胜入围素材”。

 

小华、小红和傻子都是市一小六年级二班的学生。语文老师是班主任,姓马,市学科带头人,省优秀教师。每年总有许多别班学生的家长送礼送酒给他和校长,想把子女送他教的班上去马老师也并非来者不拒:他得看他们的作文,“有慧根”的才收,“平平无奇”的,一律不要!

 

说来也怪,六年级二班并非重点班,成绩也并非特别拔尖。马老师心高气傲,在学校没少惹同事和领导。而让家长们挤破他办公室的门槛的,是去年市一中的招生新规:获全国性奖项的,可以降分录取;成绩突出的,能进重点班。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忙乎于小升初的家长们坐不住了。纷纷开始为孩子谋划走向成功人生的超车小道。相当一批物质条件优厚的家庭带动了全市艺术特长培训班的崛起:每个小学的对门,总有那么几个老住房悄悄挂上了“XX艺校”的招牌,清一色“包考级包获奖”。当然,还有物质条件并不那么优厚的家庭,则是马老师办公室的常客:他们选择了“性价比”最高的方向:作文。

 

作文大赛年年有,摆全市,获奖数最多的是一小;看一小,获奖数最多的还得是马老师的桃李。玩乐器,烧钱;画画,烧钱、慢;搞体育?不是谁都有这个身体条件。这么一看,马老师就是贫寒家庭清苦子弟的救世主!

 

不过救世主是不能落俗的,马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家长们如是说:“现在的孩子写作文,多是为了完成任务,套模板、抄杂志、凑字数。这样的作文能行吗?这样的孩子能写出好作文吗?不能。好的作文,应该贴切生活,放眼未来!我们班的学生,我要求过:作文辅导教材,一律不看、应试作文素材,一律不用、没有特点的作文,一律不写!”惹得台下家长掌声连连,盛赞马老师是“素质教育落实的急先锋:”、“孩子天性解放的桥头堡”。

 

马老师得意,倒也不露形。他深刻地知道,“素质教育”不说未来,摆现在都是被家长批驳的对象,所以马老师耍了个小聪明,并不打“素质教育”的旗号,这四个大字放在生产力和GDP还不足以支撑此号角的小城市里,难免晦涩。马老师留给本市教育史的,理应是“新作文的引领者”为妙。

 

新作文当然是素质教育阵容的生力军,但马老师深刻地明白着:步子不能迈太大,超前一步,是英雄。超前两步,是烈士!教育改革沉重得很,颁奖的是领导,挨骂的是老师。革命革一半,不做先锋、不会牺牲;既能邀功、又能投诚。以这样的“中庸”之举来掩饰马老师在作文教学上的激进,是最好不过的。

 

话说回来。要说这小城里学生的家长,文化水平也不高,这互联网的到来,视野倒开阔得很。抬头是飞黄腾达的野望、低头是捉襟见肘的无奈。奈何、奈何,怎都奈何?唯有子女,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他们中年的资本和晚年的保障。无所谓了!生活在小城里,半生已然如是,唯有子女成功,才能享受一次电视剧和互联网上“上流人士”的美梦。送孩子去写得一手好作文,倒也能成就出一派玉树金园、门楣添光的景象。做爹娘的好,做子女的也好,投资在今日,享受在将来,划算!于是,马老师的才华舞台,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至于他最特殊的学生:傻子。人们谈起傻子时,总会想到《奇志碰大兵》。

 

傻子有先天性的缺失,传言是来自父亲的既往吸毒史。不上学时傻子就坐在姥姥的摊位上,有顾客来,便喊出那句经典的“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农贸市场的客人们买菜也不是一天两天,觉得无趣的便不搭理他,想逗逗乐的就学他说话:“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傻子他姥姥是地地道道的、安置在市区的农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夕阳时却在水泥地上落脚,日子过得难免变扭,老伴去世得早,儿子儿媳也离婚了,一个在东莞、一个在昆山。于是傻子就这样和姥姥相依为命,在这泥和血交错融合的腥味中吃喝拉撒。

 

这个家庭最新的变故,是某天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了。至于这是为何,牵扯到傻子的两个同学:马老师班里其次特殊的两位:小华和小红之间的、壮烈的、“战争”。

 

小华和小红是马老师的得意门生,俩人成绩拔尖,交替着将名字填入成绩表的第一行的同时,也能写得一手好作文出来。按照马老师的批语,小华常常是“一针见血、见解独到!”,而小红则是“文笔细腻、语句优美。”两人是同桌,火药味很浓,“三八线”旁教辅资料和课本起了高垒,而每当老师开始点人回答问题时,两只小手便活做炮管开始交火。

 

而真正的“战役”也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战,来自于今年的作文大赛。俩人都写的是傻子。

 

“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两人的作文开头甚至如是雷同。而雷同过后,语句和构思,则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所延申了。小华自然而然是觉得傻子可悲的,故而以极尽悲怆的语调所描绘他亲爱的同学的生活不顺:“傻子每天放学,就在那一条条还淋着血的猪肉间写作业。”小红倒是受了“美学”熏陶,觉得傻子的生活别有一番意境,甚至用上了小华还不会合理运用的破折号:“傻子同学有自己的一座灯塔——那一方不起眼的摊子,就是他的灯塔。每天黄昏,他就坐在人海间的灯塔里写作业。”

 

小华的行文当然是稳定而结构分明的,总分总运用得极其娴熟,开头既然写下了“一块钱两个”,结尾必然是“两块钱不卖!”,不知是否是过早阅读了当红的作文杂志,小华之文笔颇有上海某才子的妙处:

“血淋淋的猪肉间,我问他,鸡蛋怎么卖?他抬抬头,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

小红倒是不肯把文章结构安排得太死,甚至更加超前一步,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出留白的好技巧,熟练地运用到了自己的文章末尾。马老师见了这行结尾,忙忙拍手叫好,称小红为才女,好似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傻子同学仍然坐在自己的小灯塔间,在人海里写作业。很多人都说他傻——但我不觉得。他只是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快乐的生活着;很多人都嫌他笨——但我不觉得。他只是……”

紧接着作文本便没有了下一页。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以小红的险胜得以告终。时值期中考试前夕,马老师在班上念出这两篇奇文,念到精彩处时,班上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来源于多数笑盈盈着讶异的女生——至于那些心里只有谱尼的若干打法的“野孩子”,是不在乎这两篇,围绕傻子的诠释的。

 

相比较起来,小红的作文收获的掌声,是要较小华的作文丰沛、饱和的。固然作文大赛评审组都给出了优胜,但两位争强好胜的小将必然是要一分高下的。下课后他俩来到了马老师的办公室里,一定要马老师给出个唯一的冠军所在。

 

在一旁同事似羡似妒、如不屑、如仰慕的眼光里,马老师眼睛笑着眯成了缝隙,向二位争强好胜的人儿细细分析了各种细节,最终得出结论:小红的作文好一些。

 

“为什么?”小华当然不服输,他瞪大了眼睛,圆滚滚的脸鼓胀得通红。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略差一毫的可惜可叹,他只知道输给女人的“屈辱”又要沦为朋友们的笑柄,故而一定要追问个清清楚楚,是哪里有错别字,还是哪里有语病?凭什么自己就没有赢小红?

 

“作文,最好还是要多写写自己的心得。”马老师也算是个紧跟时代的老油条,怎么可能没读过“反应试教育”的先锋大作?那“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怎么可能会出自一个小学生之手?说多了怕小华脆弱的自尊心轰然倒塌、说少了怕小华仍是喋喋不休地要一个胜利。“中庸之道”,点到即止,小华自有“慧根”,自然知道马老师这一句话是在说什么。

 

倒是不曾料想小华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性情中人,权威给出了这样的审判,输归输了,自己要个说法,却得来个自己的作文涉及抄袭的嫌疑。想到此处,小华气急败坏,用手臂遮挡住自己早已是泪如泉涌的双眼,跑出办公室,在花坛找了个僻静处独自哭泣去了。

 

而那双朦胧的眼睛再次清晰地观察眼前的景象时,却见着那傻子正独自坐在那儿。傻子坐在那儿把弄着樟树的种子:两颗泛着草木味和莫名其妙的酸味的、光滑的樟树种子,见小华哭着眼前来,一转以前的蛮横,反倒是以一种安慰似的语调,说出那句他只会说的话:

 

“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

“为什么不卖?”小华见着傻子,又想起那败局来,都是写的傻子,都是三百字,怎么偏偏输的人就是我小华了?眼泪又没憋住,像三峡泄洪般夺眶而出。傻子一看小华又开始哭了,心里也急了,怎么自己的安慰还适得其反了?很多问题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于是那一天,傻子说出了很有可能是人生中会说的第二句话:“送你了!”——他走上前,把两颗鲜活的樟树种子塞进了小华的手里。小华愣住了,停止了哽咽,抬头只见傻子那一张无辜的脸......和那张脸上,透过樟树叶倾泻下来的金黄色光点。

 

那两颗樟树种子,他只留下了一颗给自己。另一颗酸味难闻些,他顺手丢进了小红的笔盒里。

 

后来的出版业陷入了一种疯狂。各种各样的“青年作家”如泉涌般占领了新华书店的畅销柜。普遍的:标题温婉可人、封面柔和清朗:看上去就像一行行争相入藏的女文青,妆容恬淡得很,却又好像真正的国色天香般的美女一样引得人驻足欣赏。打开一看目录:文笔细腻清新、情节遐想无限:这进藏的女文青还一个个都有个朦胧幻美的过往。

 

畅销固然有畅销的道理。可许久以后小华翻阅这些书时,只是叹了口气,便放下,走远了。

 

硕大的出版业是疯狂的,膨胀的互联网也是疯狂的,那些日子里,两位新概念作文奖得主频繁出现在公交车车厢里越来越多的发光屏幕上。那些日子里,韩寒深陷《三重门》的代笔风波,且被批驳当初“反应试教育”的旗号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小华当然知道这件事,心里照常着愤慨不公,以为着这世界正四处树敌于“才子”们。再往其他方向看,郭敬明的《小时代》倒是票房猛涨,似乎那些字里行间锦衣玉食的日子,更加适合这蓬勃发展的,经济与社会。

 

他们都觉得自己很特殊,觉得人们很庸俗。

 

后来,各种各样的作文技巧从各种《XX天速成考场作文》和《XX作文素材》以及《小作家》涌现。这时看来,那些个大赛仍然是某些事物的风向标。小华已经很擅长使用破折号以及各种标点符号了,他的作文也是同班同学作文的风向标。例如初一第一次月考:

“泰戈尔说:‘要学孩子们,他们从不怀疑未来的希望。’——题记”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题记”这样一种“得分技巧”。很功利,但仍然实用。

后来,各种各样的华丽词藻从各种《意林》和《读者》以及《青年文摘》里涌现。这时看来,那些个范文仍然是某些考试的风向标。小红已经很熟悉使用各种美妙的形容词以及各种生涩的副词了,她的作文也是同伴同学作文的风向标。例如初一某一次周记:

“从前车马都慢,捻一枚落樱,递进信封,寄出我的思念。”

即使是她也不知道“从前”是多久以前,车马能不能送达“思念”。

 

再后来小华在课本读到了鲁迅,读到了钱钟书,读出了这简洁有力的文字和那啼笑皆非的故事。那一年的文字,刮起了几十年前的风,他们说,这是“大师的荟萃、民国的风度”。小华被鲁迅所折服,全然忘记了当初抱着“禁书”《三重门》时的震撼与憨笑——还有一些不知所云的莫名其妙——那时他还小,哪里知道那林雨翔该是如何看待那个叫Susan的女孩。

但小华对追逐那时文人们的攻讦狂热了,尽管他不知道那些是为了什么——总之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愚蠢——还有韩寒的愚蠢。在初二期末考试的作文里,他如是说:

“就像韩寒:暂且不论是否是由其父亲代笔,《三重门》依然摆脱不了钱钟书的影响——学得还挺生疏。总之,’青年钱钟书‘的名号是德不配位的。”

那一场考试,语文的作文试题是“自大”。小华还是很忌惮“应试教育”这个敏感话题,他的历篇考场作文已经在此处碰壁,且破碎过无数回。但他依然心血来潮,血脉喷张地写就此文。

再后来小红在文集读到了柳永,读到了李清照,读出了那浪漫凄美的诗词和这身世飘零的沧桑。那一年的文字,刮起了几千年前的风,他们说,这是“才人的涌现、古典的优柔”。小红被柳永所痴迷,依稀惦记着从前“必读书目”《红楼梦》里的绮丽和悲欢——还有一些难以想象的幻美景象——那时她还小,怎么知晓那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木石前盟。

但小红对模仿那时文人们的语调痴迷了,尽管在白话文语境里还是蹩脚——总之她感受到了古人的召唤——还有文言的召唤。在初二校刊的投稿里,她如是写:

“执二两红玫、缀予茶盏;挽一具玉瓶、起接清冰。”

这一次投稿,校刊的征稿主题是“美”。小红忽地很热忱“文言语调”这个新兴风潮,她的许多积累作业已经夺得了不少“A”,且被投影过无数回。所以她真像古代才女那般,噙着泪叹着气写就此文。

 

也是在“再后来”。小华收到了作文史上的第一条警告,来自于语文老师的批语:“不要太过偏激悲观。”小红则得到了作文史上的第一次“出版”,即使是没有版号的校刊。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初三那年的文字,刮起了日本的风。一种带着痞气的颓丧正对小华这悲情才子的胃口。他开始试图解释,解释一个母语语法都会搞错的作家、一个自杀前还要给出租车司机道歉的作家、一个在军事基地切腹自尽失败,脑袋搬家的谐星——作家。

那一年经济下行、反腐倡廉。许多人日子不好过了,小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作文不适应中考,低分频出。引以为傲的语文痛失全班第一,从不上心的其他科目更是一塌糊涂。

“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我该以怎样的速度与你相遇?”

初三那年的文字,刮起了动漫的风。一种带着浪漫的平凡正对小红这多情才女的口味,她开始尝试临摹,临摹一段联结樱花、卫星与雪的爱情、一段在城市喧嚣里的僻静公园里被雨湿润的爱情、一段一颗彗星将遥遥相隔不同时空的二人,命运聚合在一起的——爱情。

那一年的雨好似怎么也下不完。每个人心里都饱含寂寞,小红的心里也是寂寞:自己已经做的太过优秀、得到过太多肯定与赞扬,而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总有一些事情得不到肯定。

 

那一年的夏天的太阳却毒辣得很,毕业季,一个人灰溜溜地远走他乡,背起了行囊。只能在外地寻得一个学校,保住高考的资格;一个人拿着奖学金入学市重点,戴起了眼镜。继而在网上找到一位编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

 

那一年,村上春树错失诺贝尔文学奖,该奖项的得主是鲍勃·迪伦。忽地,高一的文字便刮起了美国的风:“如果你想——你可以在任何时候结账——但是你永远也无法离开。”那一年的人们开始了对低迷的生活反叛——即使这样也找不到确切的方向。齐泽克和“后现代主义”大火,那些文字也刮起了哲学的风:“向自由迈出的第一步,不是单纯地改变现实去配合你的梦想,而是改变你梦想的方式。”

 

“没有人知道,下一次还会刮起什么风,至少王家卫和张国荣的风刮过了两年,三毛的风刮过了……怕是有三四年了吧。”小华叼着烟,自说自话。

 

小华和小红再次相遇的时候,是在高考完回小学看马老师。烟味萦绕着小华,他的高中生活并不飘零,整个人看上去却还是沾染上了一些别扭的“浪子”气息。小红黑了,才从西藏回来,据说第三本新书即将实物出版。据说这本新书在网上很火,很多人追,讲述的是一对同性恋人在摩洛哥的旅行。

 

小红恋爱了,男友是个民谣歌手,大她三岁,异地。那个男人抱着吉他在西安的城墙下歌唱,歌声打动了来旅游的小红。同样的,小红的文字,也让他所感慨。他们从四川成都出发,途径稻城亚丁,再沿着川藏线一路去到拉萨。当曾经的同学们问起小华身边的伴侣时,他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话。

 

小红和小华一并出现在马老师和昔日同学面前时,我们都很震惊,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很多人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或许是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开始,莫言的《蛙》便开始了鸣叫。那些日子中国的经济是腾飞的,是向上的。而文学呢?是自信的——至少是表面上的自信的。各种各样的作文大赛,拔地而起。那些数不清的“优秀作文”、“满分范文”恨不得占领任何出版物全部的版面。

人们高呼,中文作家还看今朝青年、今朝青年也争相回应人们的高呼:用他们给的,写他们想要的,唯有署名是属于自己的。

这一场人文上的大跃进终于引来了教育界的洗牌。“应试教育”随着“应试作文”开始被杂志的编辑们、写书的文人们、微博的红人们所斥责。诸多民办学校抢先一步,号召起“兴趣课堂”、“生本教育”,现在看来,颇有向教育局逼宫的意味。在那些年月里,“荣誉”变得格外重要,一张张稚嫩的脸庞,被印上乐器十级的证书上;一篇篇工整的稿件,被冠名大赛优胜的纪念章。哪个学校获奖多,喜报就多。喜报多,教育质量就变得莫名其妙的好。教育质量莫名其妙的好,就有家长们攥着血汗钞票挤破脑门给孩子报名。

 

保送985、保送省重点、保送市重点、保送区重点。一句“保送”便足矣。小华依稀记得当年的全国作文大赛,星期六,小雨,潮湿的水泥地面上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匆匆忙忙的步伐整齐划一地奔向考场以外的竞技场……

 

可有一天,上海的才子道歉了、四川的导演落泪了。那些作品的争议越来越大,被保送的人们却越来越少。他们终于不再保送也不敢再保送了。“美式教育”和“日式教育”终于在家长们微薄的钱包里破产,素质教育很好,但大家开始愿意相信河北和安徽——那或许才是真正的“性价比”。对“样板”的追随和对“系统”的需要,一直在这片土地上存在。

 

瞧,一出“大计”就这样提早结束在了一些人的“荣誉”之下。或者——从另一个方面说,这“大计”被孕育得太早——不得不选择了流产。就像另一些文字一样,不流个产,就不足以被“纪念”。

 

“物是人非。”小红如是感慨。

 

那些古筝和钢琴的培训班早已消失,那褪色的广告牌匾却依旧停留在出租屋的玻璃窗上,只是不再发光。马老师退休前的几年,过得不至担惊受怕,但倒也谨慎了许多,或许是市一中的校长被双规时,把跟马老师暧昧不清的教育局某位小官儿也给供出来了。他再不提当年自己是“桥头堡”、是“急先锋”。自己曾以“中庸之道”所向公众们暗送秋波的东西,当下已然是不负责任的体现。现在的他,仍然是市学科带头人,校语文教研组长,作文的“金牌讲师”,可他对小红说,他再也没遇见过小红这般“有才气”的学生。

 

或许是在镜头前表现的同病相怜。有记者采访小红的作文史,也有记者录像马老师的公开课,这一天,马老师现在的学生和马老师当年的学生相聚在学校的礼堂,上一节跨越了六年的语文作文课。

 

记者们在此之前采访了小红的第一篇成名之作:《我的傻子同学》的主人公傻子,他结束了义务教育便辍学了,姥姥在他初三那年去世,母亲便从昆山回来照顾他,也接手了那还算热闹的菜市场的某处摊位。每月接过孩子生父账户里打来的、数额层次不齐的抚养费,继续着故土——一座三线小城无聊乏味又匆忙劳碌的生活。

 

记者问他的母亲,“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是否有一些具体的含义?

“含义?含义个屁!就是孩子学说话的时候,他那天杀的爹,放奇志大兵的相声!吵死了!我家孩子也是,天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可怜哟!一辈子,只会这一句相声!连一声’妈妈‘都不会说……”

 

“有些事情,就像大家坐在森林间的草地上,夜晚到来了,都很冷,大家都很冷的。可大家都背靠着柴火,不会去点燃。非等有人鼓捣出一丝火苗了,他们就争相要把自己的那捆柴,去往那火苗身上压,着了,便是自己的功劳、熄了,就怪那鼓捣出火苗的人,点的不是时候。”小华还是像从前上课一样,给我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悄悄话。

 

而台上,小红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了一句疑问:“文章怎么写?”便开始将手边——自己的著作立起,“在出版界,所有人都希望在浪潮之巅立下自己的沉锚......”

 

“出版界早干不过互联网了,版号收紧得很。”小华好似很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方向错了,很多东西。”可小华早就被遗忘了,从那场“最后的战役”开始。他只是无数平凡学生中的一个,甚至称不上“伤仲永”。

 

等到那讲台上小红的演讲完毕,马老师便笑眼盈盈地上去,讲述小红曾是他学生时,他培养上的用心种种——即使小红最终没能去到市一中——她家有弟弟了,不过她的后来也不差,去到了一个愿意支付其初中三年全部费用的,尚可的民办。而如今看来,最终去到市一中的某位同学,好似当下也并非如以前那般“前程似锦”。

 

马老师说,他很怜才,小红时他带过的最聪慧的学生,也是最成功的学生,之一。某一刻,恍惚小红的人生早已幻化成马老师的作品。马老师一生都没有写过什么出了名的书,但好像马老师学生写的书,就是马老师写的书,那些青春墨水,是他在成就自己那桃李天下的匾、是他写就自己这岁月鸿篇的笔、是他热爱教育事业的良苦用心。

 

“下面这一位同学的作文,我很满意,读给大家听。”马老师抽出一本作文本,开始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朗读:“现代社会以……”

 

小华心里一震。

 

黑漆漆的镜头外,我问他,文章怎么写?

“一块钱两个,两块钱不卖!”

“你怕是有点宝气吧?”

“送你了!”只见他将一颗樟树种子递到我手中,那颗种子早就不新鲜了:那皲裂的表皮释放出难闻的草木酸味,里头本应该是青葱色的实,现在却早已为黄烂的空隙。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颗种子从前的的确确是新鲜的,小华把它贮藏在了一间空中楼阁里,从不肯让它回归土地。

他抬抬头,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