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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戴高乐的马克龙:「既要又要」的「法兰西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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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高乐被称为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继承了戴高乐衣钵的马克龙能解决自己正在面对的问题吗?
撰稿 | 新不莱梅

4月20日,法国举行2022年总统大选的唯一一次电视辩论,由现任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Jean-Michel Frédéric Macron)对阵国民联盟的玛丽莲·勒庞(Marine Le Pen)。跟五年前比起来,勒庞和马克龙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勒庞还是失误连连,马克龙还是好为人师。时间仿佛倒流到五年之前。

六年前,从社会党政府「叛逃」出来的马克龙成立了他自己的政党共和国前进(La République En Marche !)。在此之前,他是两届社会党总统的内阁重要成员。他在2017年的总统选举中大获全胜。一个月后的国民议会选举中,共和国前进再下一城,拿到了53%的席次。那时,川普刚刚上台不久,极右翼正变成一个全球威胁,马克龙被视为欧洲与世界的希望。

五年时光匆匆过去。马克龙又一次胜利了。4月24日晚间的点票结果显示,马克龙以58.8%的选票击败勒庞。但差距进一步收窄了,五年前,马克龙拿到了66%的选票。在选举结束后的发言中,马克龙承认不少人在第二轮中投票给他,完全为了阻止极右上台,他对这些选民表示感谢。

忽左忽右的马克龙

五年前,马克龙异军突起时,他自称是一个左翼。2016年他出版的一本书里,他宣称自己「是一个想要改革国家、相信自由的左派。这是我的文化,我的出身。」五年后,如果跟法国人谈起马克龙是一个左翼,那大概会收获许多笑声。

众所周知,马克龙喜欢在演讲中同时赞成左翼和右翼的观点,然后用en meme temps(法语,意为同时)相连接。许多观察家,甚至许多他的支持者都指出这种习惯是马克龙缺乏任何基本政治信念的证据。正如《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所形容的,即使在今天,马克龙仍然是一个谜: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不属于任何政党制度,无视意识形态标签并且奇怪地没有根基的领导人。

讽刺马克龙什么都想要的漫画,© Dominik Herrmann

马克龙有时看起来的确是个左翼。五年前他第一次登上总统宝座时,他还被视为一个环保总统。疫情期间看起来就更是如此,在马克龙的领导下,法国政府投入了2000亿欧元的资金扶持受到疫情重创的法国企业;同时为被迫不工作的员工提供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慷慨的部分失业救济。

不过,就像马克龙避之不及的一个标签所显示的那样,他仍然是一个「富人的总统」。细数2017年马克龙上台后的诸多政策,这个标签似乎并非一种诽谤。马克龙一上任便取消了富人的遗产税,国库至少损失3亿欧元。此外,他修改劳动法赋予雇主任意解雇的权力,取消企业内职业安全健康委员会的设立,限制工会权力;又在2018年春天起加速国营企业的私有化,开放外国资本进入法国铁路市场竞争,缩减铁路工人福利与劳动保障等。

更引人注意的是,马克龙的内阁里充满着大量中右翼政党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的前党员。其前总理、现任内政部长和财政部长皆为前共和党要员。今年总统大选的最后几周里,右翼甚至指责马克龙抄袭其政见。巴黎政治学院(Institut d’Études Politiques)政治研究中心(Le Centre de recherches politiques)的研究员吕克·鲁班(Luc Rouban)直言不讳地说,「在经济方面,马克龙是中右翼,这很清楚。」这种政策促成了左翼的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支持者成为不情愿的造王者,更造就了勒庞以一个「民生总统」的形象卷土重来,几乎以吊诡的方式实践了五年前「今日马克龙,明日勒庞」的预言。

2017年,一个法国人站在马克龙和勒庞的海报前,© Reuters

或许,一开始我们就误读了马克龙。他所自称的左翼,其实是90年代以来如法国社会党或英国工党执政时所信奉的「第三条道路」(Third Way)。这条早已在其他国家实践了许多年的中间派路线,的确更能解释马克龙的政治实践。不过在此背后,马克龙所代表的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

主权、威权、世俗主义

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在法国现代政治史上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在他的一生中,他是法国救亡图存的英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Cinquième République)的造就者,也是被人批评的法国总统,最后在1969年公投失败后他黯然下台。

不过,半个世纪之后,从左到右,每个政治家都宣称自己是戴高乐主义(Gaullisme)者。他代表着法国的伟大,代表抵抗外来侵略,代表倾听人民的声音,代表强大的中央政府,代表清晰、保守的价值观。按照绿党总统候选人的说法,戴高乐还代表了对气候变化的抵抗。五个月前,除了马克龙和勒庞在外的所有总统候选人都齐聚戴高乐的墓地朝圣。

但是,抛开这一切宣称。没有人比马克龙更像一个真正的「戴高乐主义者」。有观察家曾把戴高乐主义概括为三个词语,主权、威权、世俗主义。这三个词语同样可以概括马克龙过去五年的执政。

2017 年,马克龙曾在中东居中调解,使当时被沙特阿拉伯扣押的黎巴嫩总理萨阿德·哈里里(سعد الدين رفيق الحريري)获释,他还组织了几次关于利比亚内战的会议;2019年联合国大会期间,他在纽约一家酒店走廊进行伊朗和美国之间的穿梭外交,2020年他试图打破黎巴嫩的政治僵局。然后,众所周知的,他在乌克兰战争爆发以前试图以谈判的方式解决僵局。

他的亲密顾问在2019年接受Politico采访时表示,马克龙和戴高乐一样相信「法国在世界上闪耀」,法国将成为「无处不在的调解力量」。同时,马克龙在默克尔卸任后,成了众所周知的欧盟领袖,或者,至少他自己如此标榜自己。他在与英国的退欧谈判中坚定不移,他努力加强欧洲的自主国防力量,他还在欧盟第一个集体债务机制中为 2020 年夏季的后疫情复苏基金提供资金。2019年,在对法国外交使团的演讲中,他说,「我们必须重建一个集体叙事和梦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坚信我们的努力应该被视为欧洲文明的努力」。

这与戴高乐没有什么不一样。戴高乐主义首先意味着「战略自主」和「泛欧洲的理想」,这是马克龙执政的五年中在外交上绕不开的两个词语。但马克龙有着更为戴高乐的一面。

前法国驻美国大使杰拉德·阿劳德(Gérard Araud)说,「马克龙是孤独的,他独自决定一切」。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马克龙的执政风格,那就是控制。这样的行政机器可以很高效,特别是在执行其他总统难以实施的宣言承诺时。在疫情期间,许多重要的决定都是马克龙在内阁和幕僚的极力反对下做出的。

这很难不让人想起戴高乐。毕竟戴高乐晚年最重要的行动,也是其争议的主要来源就是建立法兰西第五共和国。1958年,战后的法兰西第四共和国(Quatrième république )因阿尔及利亚的独立战争陷入政治动荡。在与左翼的政治斗争中下野后,戴高乐在军事政变的压力下被任命为总理。利用这次机会,戴高乐推动了修宪来增加总统的职权,并在随后的选举中就任第五共和国第一任总统。

第五共和国的政治结构充分体现了戴高乐的政治理念。他认为,法国将因为政治、社会和知识分子间的永恒的争吵走向衰落,因此,法国应该由一个领导人、一个国家或一个项目永久统一,并通过有效的权力平衡、经济计划和社会参与来避免内部斗争。

巴黎政治学院历史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尼古拉斯·鲁塞尔(Ninicolas Roussellier)在其2015年出版的《执政的权力》(La force de gouverner)中分析,戴高乐领导的修宪所创造的全民公投式的大选赋予总统无与伦比的「超合法性」。自此以后,法国总统所领导的行政部门摆脱了来自法国革命底色所带来的立法权制约行政权的传统,展现出行政权独大的特征。

这一特征甚至延续到马克龙自己创立的政党中,共和国前进几乎是他一人的政党,该党贯彻的是马克龙的单一理念,且其内部大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与干部,其构成具有高度同质性。该党占多数的议会也是法国第五共和最精英的一届议会:8.5%来自大众阶级,23%来自中产阶级,68.6%来自上层阶级。

在对待群众示威的态度上,马克龙同样与戴高乐惊人相似。

黄背心运动,© AFP

在马克龙的执政生涯中,他所面对的最大挑战就是黄背心运动(Mouvement des gilets jaunes)。而其中,最惹人非议的就是他处理黄背心运动所动用的庞大武力。法国主流媒体的略显保守的数据显示,从2018年11月17日的首次行动到2019年3月之间,全法国因黄背心运动累计死亡11人、受伤3800人、逮捕8400人、其中900人释放、7500人在押、已有1796人罪名成立。仅2018年12月1日的行动中,面对5500名的示威者,警方就施放了7940颗一般催泪弹、800颗突围弹、339颗爆炸性催泪弹、776匣橡胶子弹;水枪车用水达14万公升。

而社会学家塞德里克·莫罗(Cédric Moreau)对法国国家警察总监察局(Inspection générale de la Police nationale)的研究指出,该机构收到1/3的控诉是针对警察非法暴力,但最后案件成立进入调查阶段的只有16%与此相关;约90%对警察暴力的控诉是针对执勤时间的警察作为,但成案的却有75%是非执勤时间的控诉案,其中大多数是警察非执勤时间的家庭暴力案。

面对撕裂的法国社会和严重的暴力冲突,马克龙祭出的只有更严格的法律。2019年四月,法国政府订立《加强和保障示威期间维护公共秩序的法律》(Loi visant à renforcer et garantir le maintien de l’ordre public lors des manifestations),收紧示威的审批,同时将在示威活动期间「无正当理由自由遮盖其面部的行为」列为犯罪。这个法案自提交国会审议以来就批评声不断,法国宪法委员会(Conseil constitutionnel)其后更裁定其中关于禁止特定个人参与示威的条款因违宪而无效。

这像极了戴高乐处理1968年五月风暴(Mai 68)的样子。1968年,学生占领了学校,法国全国举行大罢工,示威者高喊着「十年太长了」、「戴高乐下台」。而戴高乐拒绝了一切妥协的建议,指控一切行为都是法国共产党夺权的阴谋,纵容警方的暴力执法,仅1968年6月就有四人死亡。

五月风暴,© AFP

除此之外,马克龙甚至也和戴高乐分享了对基督教文明的笃信和对世俗主义的坚持。因戴高乐父亲的潜移默化,戴高乐深受天主教教义的影响,他的政治哲学与继承自基督教文化的人文主义和社会愿景紧密相关。马克龙也是如此,2020年接受法国《快报》(L’Express)专访时,他说,「一个人可以在基督教文化和文明中以共和原则生活」。而当他在作为总统的第一次演讲中宣布对法国外交使团来说「法国的安全是我们外交存在的理由,打击伊斯兰恐怖主义是我们外交政策的首要目标」时,当马克龙在恐怖袭击后谴责「伊斯兰分离主义」,提出限制外国伊玛目和流行于穆斯林中的「在家教学」时,我们的耳边不难听到戴高乐主义的回声。

不过,这次选举创造了第五共和国大选历史上新的弃权记录,这或许正反映了法国的社会撕裂到了何种空前的地步。主流政党分崩离析,右翼一面拒绝与极右翼的政党合作,一面却挪用着极右翼的话语和政见。极右翼正在步步紧逼,在更极端的政治势力已经在法国政治中粉墨登场后,他们早已步入主流。现如今,戴高乐被称为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继承了戴高乐衣钵的马克龙能解决自己正在面对的问题吗?还是他会像他的偶像一样,尽管在1968年的议会选举中获得了近六成的选票,却在接下来的公投中黯然下台?五年后,会真的实现「今日马克龙,明日勒庞」的预言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属于法国和马克龙的艰苦旅程在马克龙的艰难选战后才正式启程,而前路大雾弥漫看不到答案。不由得想起五年前的总统辩论中,勒庞形容马克龙是奸诈的银行家、既得利益者的代表,马克龙则反讥勒庞是在江湖卖药,其政治主张纯属胡乱吹嘘。

或许他们都是对的。

(责任编辑:新不莱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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