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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在德国小学和难民交朋友|海外教育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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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这期开始,C计划推出新的栏目——海外教育观察。我们将陆续邀请旅居海外的朋友,从家长、教育者的角度,为各位读者分享他/她们对不同国家实践思辨教育、公民教育的观察和体验。在今天的文章中,旅居德国的媒体人虫子为我们分享了她的女儿桐桐初到德国,如何与难民和移民的孩子交朋友的故事。


桐桐是我的女儿,我是一名曾在北京工作的记者。


2015年,我在美国咨询一位心理医生,如何能减轻内心的焦虑感?她说减少生活中的变化因素,保持稳定。可是,我没做到,就算已婚已育,仍然对未知的生活心存好奇,对既定轨迹不甘心。所以,生活依旧动荡,心情也继续焦虑。


2016年冬天,我抱着两个孩子离开北京,去广州躲雾霾;2018年春天,又一起去了日本访学,观察老龄社会;2019年,获得了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的“无界行者”项目的资助,计划用一年的时间采访和写作,完成一本关于老年人情感的非虚构图书。今年8月,我和俩孩子来了柏林,先生在北京工作,不能同行。


出发前,我提前半年在网上租房子。德国的朋友说,柏林国际化程度很高,有很多难民和移民涌进去,房源紧缺,短租房子几乎不可能。每次出国前,总有朋友根据经验,善意地提醒各种“不可能”。经验是有用的,有时候则是障碍,只要走出第一步,任何事情都不会是“铁板一块”。我发了35封电子邮件,真的如石沉大海。最后,终于有一位房东回复了,她是一位德国医生的夫人,夫姓带着贵族的标志Von。她写信说,有一个单身男子也很想租,水电费成本会更低,但是她考虑到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决定优先于我。我对那位至今尚未谋面的德国女房东心存感激。


桐桐七岁,在德国也属于义务教育的年龄。根据租房地址,她应该就读于离家一公里的小学。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提前写了电子邮件申请入学。8月5日,是柏林小学开学的日期。因为签证缘故,被耽误到8月12日才入境。到达当天,就看到公寓信箱里躺着一封学校教务秘书的来信,很着急地催促孩子按时入学,接受义务教育。


那所小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音乐教育方面享有声誉。可惜,桐桐就读的是刚建成的分校,在一块绿地旁边,简简单单的三层黄色小楼,有个宽敞的操场,一个沙池,一个像瞭望台一样的木头架子供孩子玩耍。分校只有一、二年级,还有“欢迎班”(Welcome Class),专门为难民和移民的孩子强化德语学习。教务秘书说,根据政策,桐桐必须先上欢迎班,等德语好了,才能上正常的二年级。


/ 桐桐小学的远景 /


我对德国的难民情况了解不多,说服自己,很多难民在自己的国家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在欢迎班也未必不好。


上学第一天,我出了门才想起早餐盒,于是,迟到了。在教学大厅,一个男老师把我们截住说,只要迟到了一分钟就不可以进去教室,必须要在食堂里坐着等待,写作业或者吃早餐。后来,他考虑到我们是第一天上学,而且是在欢迎班,就同意去教室了。


教室在二楼,很宽敞,班主任是Frau Den Ouden,有一个外聘的体育男老师像她的合作伙伴。孩子们稀稀拉拉地围成一圈,正开始每天的晨会。后来才知道,晨会就是讨论前一天学过的德语单词。把孩子送进去后,老师说我可以离开了。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陪读几天。


/ 桐桐小学的操场 /


放学后,桐桐回家说,班上的男孩子太闹了,撅起屁股,对着桐桐放屁;吃饭的时候,把饭扔到女生的身上;上课也把脚放在书桌上,班主任反复提醒他们,最后都快被气疯了。但是,每次用德语大声吼了之后,Frau Den都会走近桐桐,用英语再解释一下,和她无关,是因为别的同学太淘气了。她希望桐桐信任她,她实际上是一个nice teacher。


第一天的午餐,是欢迎班里的高个子女生Christana带着桐桐去食堂的。Christana不会英语,桐桐不会德语,两个人用肢体语言进行交流。桐桐很感激,初来乍到,在陌生的国家,有人照顾了他,于是宣布Christana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没过几天,因为俩人的语言不通,有了无法解释的小误会,Christana开始莫名其妙地翻白眼,而且不愿意和桐桐做同桌。偶尔,她愿意和桐桐玩了,桐就回家很高兴地告诉我,今天Christana心情好了。我很心疼,告诉女儿,我们的快乐不能寄望于某个人的心情。如果别人愿意一起玩,当然好;如果不愿意,你去发现新的朋友。当然,我很理解,桐桐面临的境况很艰难,在陌生的国家,完全不懂德语,没有朋友。任何一点善意,都是她的救命稻草


德国的欢迎班和公立小学的其他班级一样,都是开放的,所在区域有任何适龄学童,都必须要接收。刚开学的时候,班上只有8个孩子,从6岁到9岁。后来,每过一阵子就听到桐桐说,班上又来了新同学。其中一个是常常哭着找爸爸的小女孩。那个女孩病得很严重,她的爸爸安排了保姆在学校陪读几天,帮助她按时服药。她身体不好,常常会吐,家人给她准备了袋子,老师还给她在教室放了一个桶子。有时候,她会吐到身上,同学们嫌弃她脏,一般都不怎么和她玩。桐桐体己谅人,想到自己曾经是那么渴望别人的友情。于是,自告奋勇地做了女孩的同桌。


/ 桐桐小学的远景 /


在班上,其实书桌是可以自由移动的,并没有固定的位置。所谓的同桌,就是靠得最近的两个人。桐桐的在中国读完了一年级,她的数学是班上最好的。于是,她主动安慰女孩,在她哭的时候抱抱,帮助做算术题,带她去食堂吃饭。女孩不会德语,也不会英语,只会阿拉伯语。


过了两个星期,其他孩子对女孩的嫌弃越来越明显。桐桐也受到影响了。终于有一天,桐桐故意把书桌搬开了,往后面挪了一下。可是,班主任说不可以。那一天,桐桐很不开心,回家说被老师骂了。


我问她,老师是否解释为什么不可以?

“她说It is not nice。”

“那个女孩子今天吐了吗?”

“没吐。”

“你闻到她身上有味道吗?”

“没有,但是,以前有。”

“今天,同学们都没和她玩吗?”

“是的。”

“平时,你和她玩了吗?”

“她和我玩,老爱弄我的身体,拍一下,摸一下的,我和她说了Stop,Nein, 都没用。我只好告诉老师了。我有点烦她。”

“最后,你把书桌搬走,不和她做同桌了吗?”

“没有,老师说了我之后,我只是稍微搬远了一点点。”

“你觉得老师说的对吗?”

“可能吧。”

“她病了,如果大家都疏远她,不和她玩,她就太孤独了。其他人有可能会影响你,但是,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如果某一天她真的吐了,你当然可以离她远一点,因为呕吐物是脏的。如果她不吐,你继续陪着她玩,这真的是很nice。人生病了,情绪会有点不一样,所以你偶尔会觉得她很烦。”


桐桐点点头。


那个晚上,我在内心很感激Frau Den Ouden教育桐桐要做一个Nice的人。善良是比对错更高的标准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个在以色列长大的难民男孩Jawan。桐说,特别理解他,刚入学都会紧张和害怕,于是她又照顾人家,教他写字母,带他去参观了教室,中午主动牵手带他吃饭。桐想起Christina曾带她去餐厅,教她如何取饭,她认为那样的帮助很重要。她主动问男孩,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人家点了点头,她就很快乐。


可是,班主任Frau Den Ouden 对桐桐说,“你主动帮助别人,这很善良,但是,还是让我来帮助他吧”。桐有点失落,如果是她,她会说,“let me help him because it is his first day”。她说有个解释,会让对方感觉更好一点。


她想了想,接着说,可以理解老师的行为,毕竟她第一天是后来翻白眼的Christina帮助她。因为第一天没得到老师的帮助,她觉得挺遗憾。我说,人和人,有时候像两只刺猬的拥抱。离开一点,反而有再走近的可能


这个新男生的到来,让桐桐找到了更多自我的意义。男生刚逃难来德国两个月,只会阿拉伯语,不会德语,英语也不好。放学接孩子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常常看到泪流满面的他,桐桐就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 桐桐小学的远景 /


某一天去接桐放学,她很兴奋地说,放学时,Jawan告诉妈妈,桐桐是他的朋友。那位妈妈很友好地问候桐桐,还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男孩的哥哥也对桐桐打招呼。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一个星期五晚上,桐桐从书包里取出一封信,是Jawan妈妈用英语写给我的。她感谢了桐桐的善意,并且留下电话号码,邀请我们周末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去公园。她的落款是某某博士,可见,在逃难之前,她在自己的祖国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


欢迎班,就是一种小溪汇成河的人际关系,在累积,在变化。有一天,在课间活动时,男同学在打闹,桐桐试图穿过去,结果被人家的脑袋撞到了鼻子。她疼了,想哭了。但是,又觉得哭是很幼稚的宝宝行为。最后,就躲在书桌底下。不小心撞了她的男生走到一边的墙角,沉默无声地站着;班上其他的女孩子,走过去,轻轻地拍拍她;淘气的男生把鞋子乱扔到天花板上,让她看,逗她笑;班主任也蹲下来,抱着她,对她说,“如果难受了,是可以哭出来的”。


桐桐在慢慢地成长,在一个复杂的难民小染缸里,以我始料不及的方式。


作者:虫子

资深媒体人, 两个孩子的妈妈。


▷ 排版: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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