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聖潔
英國導演賈曼(Derek Jarman)1993年拍過一部劇場式實驗電影,講述哲學家維根斯坦的生平。電影花俏亮麗,極是奪人眼目,結尾一句平平對白卻讓人印象深刻,大意是:維根斯坦窮盡畢生建立一套完美、如冰宮殿那樣無瑕的語言體系,到頭來卻發現自己無法在冰面上行走,由於冰面過於平滑無暇,沒有足夠的磨擦與張力,人們根本無法踏足前行。現實的語言斑駁無比、坑窪處處,只有置身污濁泥濘,才有言說的可能。年長的維根斯坦雖然明白這道理,時不時仍會懷念那個觸不可及、光潔無瑕的語言世界,這是他一切傷感的泉源。
維根斯坦的冰宮,讓我想起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構想的「巴別圖書館」(Library of Babel)。圖書館藏有世上所有的知識,收錄的書本是由25個字符(西班牙文22個字母,連同逗號、句號、空格)排列組合的所有可能性,因此每本書的內容都是獨一無二,而館藏總量是個近乎無限的天文數字。這個無限浩瀚的書海,任何真理與知識,你想像得出都一定會有:逝世作家失落的手稿、國家級機密文件、絕症解藥,甚至是人類未來的歷史⋯⋯然而細心一想,不難發現這個概念的弔詭之處:姑勿論大部分內容都是亂碼,要找到一本以我們看得懂的書已經難過中六合彩,假設有人尋得宇宙的終極「真理」,這「真理」必然可以被更大的「真理」覆蓋,甚至被其他「真理」駁倒。組合的可能性愈多,我們就愈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好像擁有了一切,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即便答案已經放在眼前,若問題一開始就沒有問對,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什麼。這是一種知識的自淫,哲學家的催眠劑,讓人誤以為答案必定已經存在某處,只待被人發掘。
有趣的是,圖書館的名字來自聖經的巴別塔(Tower of Babel)。聖經裡,巴比倫人一心想要建造通往蒼穹的寶塔,憑一己之力超越上帝。故事最後,巴比塔的工程擱淺,為了懲罰人們的狂妄與不自量力,上帝更將人類的語言攪亂,從此人們各自言說,卻無法明白對方。
無論是波赫士的圖書館、巴比倫人的塔,還是維根斯坦的冰宮,都反映了人們對某種終極的嚮往,這些求索往往都是徒勞無功,但人們仍然孜孜不倦地找尋那片若有若無的潔淨土地。這些人類挑戰上帝的神話總是壯烈而美麗的,但搬到現實,又必須要緊記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說:「比喻是危險的。」
西方基督教傳統主張靈肉分離,人類自伊甸園墮落,罪惡就一直如影隨形,肉身是不潔且惡俗的,需要透過靈魂的昇華洗淨。啟蒙運動高舉理性,意識形崛起後,便試圖取締宗教殞落遺留下來的意義真空。歷史上,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基督徒往往被視為異類,一來馬克思本人對宗教厭惡之至,二來宗教往往為保守傳統背書,而馬克思主義講求的卻是一種絕對的激進改革。但想深一層,兩者其實有極多共通之處,甚至可以說,基督教的天國正是馬克思主義者渴望在人間實現的終極理想。馬克思對宗教的最大批評,正是宗教對彼岸的過分嚮往,以致人們遺忘了活在當下、在當下進行改革的重要性。諷刺的是,馬克思主義最為人詬病的就是不設實際,侃談理想而沒有考慮到理論能否在現實實踐。二十世紀一連串以共產烏托邦之名發起的變革,不是鮮血濺流就是以失敗告終——蘇聯倒台,東歐解放,今日中國喊著畸形特色的社會主義——共產美夢變成噩耗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帶著一種絕對的觀念,無視理性的侷限,恰好又是一個人類嘗試建立巴別塔,最後落得失敗的故事。
但究竟是否真有聖潔?抑或這是人類將烏托邦式幻想推到極致,將日常問題形上化所得出的結論?馬克思說,宗教之所以誕生,是因為人們的現實生活痛苦不堪,不得不將希望寄託在來世,但馬克思自己的烏托邦又何嘗不是這樣?對聖潔的追求往往是宗教式的,因為對某種絕對有著不可動搖的期盼,又像早年的維根斯坦,嘗試以邏輯建構絕對完美、一塵不染的語言體系,到最後才發現,語言必須要回歸日常,回歸那個塵俗、混沌,且充滿缺陷的現實世界。這並不可恥,也不是屈辱的。但哲學家總是無法接受這種結論,因為他們認為所有問題都必定有絕對的答案,無論是語言、知識、歷史。但要放下對聖潔的執著又是何等困難。
聖潔,聖潔,被多少人扼殺,又扼殺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