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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搖、蝦米音樂、與自己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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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在聽madebygrey?

標題靈感來自呱吉《孤獨的美食廢人》系列

一天晚上,我突發奇想在Instagram上搜索了一個我曾經非常喜愛的樂隊的名字,madebygrey,然後驚訝地發現樂隊的官方賬號竟然只有寥寥三百多個粉絲。這個數字甚至比不上一個略微熱衷職場社交的普通人的Linkedin的connection數量。不過這並不是一個過氣樂隊被時代抛棄的故事,事實上madebygrey作爲一支器樂後搖樂隊,從來就沒有在市場意義上走紅過。他們一共只出过两张ep,合计11首歌,上一次推出作品還是在2016年。看他們的動態貼文,似乎一直也有在錄一些歌,只是都沒有在公開平臺上聽到過。

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在聽madebygrey?

我會知道這支樂隊是因爲蝦米。蝦米音樂是本世紀第二個十年中國互聯網最優質的音樂串流平臺。我開始使用蝦米差不多是在十年前,那時候智能手機剛剛出現但還不算非常流行,蝦米是某個體育bbs的網頁内置播放器,自己的PC客戶端還非常難用,移動端更是完全不存在。蝦米經歷了一步步發展,到被阿里收購,再到後來找不到自我定位,最終走投無路宣佈關停,我也算是從旁默默見證了整個過程。2021年1月蝦米宣佈停止運營,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用戶回顧自己和蝦米有關的記憶,都會特別提到蝦米相當優質的首頁推薦,通過蝦米,我們認識了很多新奇的、不知名的樂隊和音樂。蝦米在運營後期因為沒有資金購買流行音樂版權而喪失了很多主流聽眾,但那些和獨立音樂有關的部分卻被堅實地保留了下來,無人知曉的樂隊和缺乏資金的音樂平台形成了一種奇妙的互文,在愈來愈糟糕的中國互聯網環境裡留下了最後的美好回憶。

接觸到流行音樂的方式有無數種,甚至可以説,當某首歌、某個歌手最紅的時候,聽衆聽到他們其實是一種必然。但是對受衆要少得多的indie聽衆來説,接觸到哪個樂隊、哪一首歌,更多卻是一種偶然。在這個前提下,蝦米優質的首頁推薦算法、豐富的歌曲信息,甚至還有按照廠牌給出的分類,都給每一個想要接觸獨立音樂的人提供了非常有效的聽歌路徑。

就我自己來說,我開始接觸包括madebygrey在內的後搖,就是通過蝦米。我不太記得這件事具體是怎麼開始的,但我能夠確定的是,我開始聽後搖一定是來自蝦米的意外推薦,因為在那個時間,我想不到還有其他的人事物能給我接觸後搖的機會。那時候我剛讀大學,因為種種原因迅速進入了一種自我封閉的狀態,不和身邊新出現的人打交道,也不和以前的朋友聯繫,因為討厭自己的專業與是連專業課都很少去。我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待在圖書館,偶爾會出現在教學樓聽數學系和歷史系的課,但從來不和圖書館裡或是課堂上的人交流。除了上課之外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戴著耳機,聽著後搖,脫離現實世界。

聼後搖是一項極度私人化甚至是封閉的活動。動輒十幾分鐘的時長、複雜的器樂、零碎的或是完全不存在的人聲,都是對聽音樂的人的耐心的極大考驗。人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往往會很有耐心,戴上耳機,切斷與外部世界的連結,十幾分鐘轉瞬即逝,而那些被其他人詬病為乏味的音樂元素也能讓人興致勃勃。

你無法像聼熱門流行歌那樣和身邊的人分享一副耳機聆聽後搖,因爲强行單聲道的做法會把音樂的整體氛圍變得破碎不堪,這時候後搖不再是後搖,而僅僅只是一種沒有人聲的器樂背景音。但私人化並不意味著聽者在面對音樂時永遠只是“僅讀取”的單向狀態,如果人人面對音樂都只能被動地讀取,那麼聽音樂這件事到反而成為一項重複性的公共事業了。在我的理解中,聽後搖,甚至更廣義的聽音樂其實是一個將開放的公共內容私人化的過程,聽者向音樂注入個人記憶,從此這首歌不再是專屬於創作者、又能被無數人重複播放的產品,而是有著不同聽者各自的生命底色,或明或暗,但一定都獨一無二。這或許就是中國古人說的六經註我,又或許還有著其他難以言說的意涵。

對那時候的我來說,生活中有太多不能言說的心事和不能自由表達的意見,有些是出於恐懼,有些是出於不被理解的擔憂,還有的甚至來自語言和表達本身:我似乎並不擅長用語言準確地表達自己。而聽後搖,感受創作者在音樂中有意無意流露的複雜性、焦慮與憤怒,便成了我與自己對話的最好方式。

後來我也去過一些後搖的live現場,有和別人一起,更多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曾經和一個不太熟悉後搖的朋友去過惘聞的現場,當《污水塘》的吉他響起,聽到現場版的激動之餘,我想到的是四下無人的夜晚操場、頭頂點綴著星星的夜空、遠方連綿的群山,以及彼時有些憂鬱的心情,對方卻一直問我這首歌到底有多長。那之後我再去聽後搖樂隊的演出,都是自己一個人。

不過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畢業以後,我離開了大學所在的城市,也離開了那時候的心情,甚至也很少聽後搖。我討厭那時候身邊的某些人事物,也有些討厭那時候自己,因為一些錯誤的選擇、主動浪費的時間以及在某些時刻的沈默。但我並不抗拒那些記憶,那些猶豫、掙扎和憤怒,都是真實的,它們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東西。或者說,我一直在等待某個契機,讓我品嚐屬於我的麥德萊納點心。

這樣說起來我好像是一個有點念舊的人,但好像也不是。我的手機號經常更換,當我投入新的現實生活時,我會主動和過去認識的、但算不上朋友的人失聯。另一邊,我的互聯網賬號除非遭遇不可抗力,幾乎很少更換。比如我在開頭提到的Instagram,我的賬號注冊於2012年,那時候IG在中國境内甚至可以直接聯網使用,而不需要藉助任何其他代理手段。在蝦米宣佈停止運營的最後時刻,很多人會把自己的蝦米主頁截圖留念,我的主頁顯示,我註冊與10年前,收聽時間超過全站96%的用戶。

離開蝦米之後,我改用Spotify,它和早期的蝦米一樣有著簡潔乾净的界面,同時還因為免於審查和版權優勢有著遠比蝦米豐富的曲庫,唯一遺憾的是推薦内容完全比不上蝦米。我曾隨意點進Spotify首頁向我推薦的我可能會感興趣的音樂,卻聽得意興闌珊。這也許不是Spotify的問題,而可能只是因爲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不再對被推薦這件事抱有絕對的好奇。我在Spotify上聽陳昇、李志、Radiohead,以及其他種種未經審查的自由之聲,但直到今天才忽然想起madebygrey。是因為當下的心情嗎,我不得而知。更樂觀的看法是,這其實是一種提醒,提醒我想起nothing burns twice和little secrets裡的小號和提琴帶來的感動,還有融進音樂裡的那一部分曾經的自己。

打開Spotify搜尋madebygrey,主頁顯示每月只有不足100人通過Spotify收聽這支源自一個單人DIY project的後搖樂隊,現在,我也是其中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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