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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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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美:白色的睡蓮

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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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划船已久,大幅的動作舒展而松緩,眼盯船中完全看不出在航行,只聽時光的笑聲一直在我身邊回響。而在這時,船似乎不能再動,它擦出一道沈悶的聲響,聲音抹過了前半個船身,我向外一看,才知道船確實已經停下:槳板脫水而出,上面的鐫名映著平定的閃光,這也令我重新記起了我在這世上的身分。

發生了什麼,我是在哪裡?

於是,為了清醒地面對我的旅程,我追憶起當初我的動身,在這個火烤的七月,我沿著平日那條細窄和安緩的河溪,從靜眠著的草木當中,發現了這樣一條生意盎然的僻徑,我尋訪著水上的花叢,也期待找到一位友人之友的宅第所在,向她送上臨時的問候。之前一片接連一片的風景,連同它們在波中的倒影,都在我均勻劃一的槳擊之下流向身後,那一條條的水草也都沒有將我攔下,而我卻在這一簇蘆葦當中擱淺,在河流正中的這個奇妙之處停下了行程:溪流在這裡,沿著河邊的樹叢一下開闊起來,拓出了一片安然恬靜的池塘,泉源在水下緩緩湧出皺波,似是無意向前流動。

經過仔細地察看,我發現,河流正中這塊細長的綠障其後,還掩藏著一道獨拱的小橋,橋的那頭延至岸上,岸的兩邊,連起一道樹籬,圍出一片草坪。我認出來了,這片庭園,就屬於那位夫人,那位我前來問候的陌生人。

值此時節,這裡真是一處宜居之地,而選擇在此隱居的人,她那同是濕意潤澤、深藏不露的本性,正是合於我的品味。沒錯,她肯定是把這一潭水晶當作了淨心的鏡子,在其中藏入了午後那些過於明艷的浮想;她一走來,冰結在柳葉上的銀白凝霜,很快就會變得像她的目光一樣透澈,讓她可以看清每張熟悉的葉片。

在我猜想中,她極為純淨。


出於好奇,我一直身子前傾,保持著划船時的體態,好像這樣在沈默中靜等下去,那位陌生的女士就會自行走來,接著,我又為她的一絲順從笑了起來,可能因為她身為女性,才有了這樣一處景象:她還用了幾根飄帶,將划船用的鞋子掛上了她小船的船首,好像是說,不論什麼人,都要靠著器具才能展現出人的魅力。

「——這一位看來也不過如此……」我感覺我已認清了她。

這時,隱約的一陣聲響又讓我捉摸不定:岸上的那位住人,是只在我的空想里出沒,還是竟然踱來了池邊?


腳步停了,又是為何?


那隱秘的腳步,走到近處,復又遠去,將她的心神帶往纖巧的身影所向,而腳上的秘密,則消失進了麻紗和蕾絲迭成的裙擺,那一席長裙垂灑到地上,似乎就是為了收進從腳跟到趾尖整個的步態,只留一條浮動的裙邊,她這樣行走起來,腳輕踩地,裙褶飛展,好似芭蕾的連跳,箭步輕巧地閃換。


她是為了什麼停住不走,這位漫步而來的人,她自己一定知道:難道,不正是因為我,將頭探出太高,冒過了這片葦葉,我本不應該如此,只因心意松懈,蒙蔽了我的清醒,我才如此地陷入迷思。


「——什麼方式才與您的氣質相稱,夫人,這我已經明確感到,隨著那陣走近的輕響,正是您的氣息,穿透了這場寧靜的景致,沒錯!這種觸人心底的魅力,在於隱而不現之間,它經不起一絲的窺探,哪怕是來看的人已被真正地捆緊,皮帶的搭扣還被封進了鑽石。一個模糊的想法,已經讓我明白:我這時的欣悅,也不會受到您的侵犯,因為它帶著共通的影跡,它不用也不許人去附上任何一張容顏,所以您不會露出自己的面容(您毫不可能讓它偏向這面,直接出現,越過我所憑借的這道隱秘的門檻),來迎合我心中的激動,因為它與之並不相關。」


我想上前與她相見,儘管現在我的樣子,看似水中的秧禍者,但我可以盡量說明,這不過是出於偶然。

反是因為相隔,人聯在了一起:我也沾染上了她內心的羞怯,懸停在水上,我的空想讓我無法決心上前,至於我的突然到訪,和其它種種情況,是否會被她諒解,這些我都不再顧慮。我只是不知道,要跟她聊上多少的空話,才會像剛才唯恐對方聽到的那場對話一樣,讓我跟她再次感到相通的靈犀,這時,我的耳朵已經快要傾出桃心花木的船舷,正對那邊的沙岸,但只有一片寂然!

停滯的時間越來越長,只等我作出一個決斷。


告訴我吧,我的幻夢,該怎麼辦?

我在孤獨之中,最後一次環顧了周圍純潔如初的無人之境,而為紀念這一處風景,我將手伸向含苞未放的睡蓮叢中,採下了其中一朵,這神奇的花,像在轉眼之間浮出了水面,它用內中無實的純白,包攏起一片虛空,封進了無垢的夢、不會到來的欣悅、還有這時我擔心她的出現而屏住的氣息。帶著它,我便離去:不動聲息,輕輕倒划,不讓船身的碰觸撞碎了幻想,也不讓我脫身之後,那捲起的水波,將浪沫推送到岸邊誰的腳下,拍濺出透明的水花,誘騙了我的理想之花。

假如,她受到一種奇異感覺的指引,出現在河岸,她臉上是沈靜還是高傲,是冷淡還是和善,那張形容不盡的容顏,會讓永遠錯過它的我多麼遺憾!但我已用標準的動作駕起了船:我將船倒回,側轉,避開河水的激流而回返,我像要帶回一枚高貴的天鵝之卵,它永不會有激昂的飛翔,它是我想象中凱旋的獎杯,它只會在一個人的心裡,孵化出超然已外的絕妙閒逸:她愛在夏天,走在她庭院的小徑上,踱步尋探,這一位夫人,偶爾駐足,觀望良久,像要走向泉源的對岸,或是另一處河畔。


***


斯特凡・馬拉美:《白色的睡蓮》,夜空社,2019年

Stéphane Mallarmé, « Le Nénuphar blanc », Divagations, 1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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