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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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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頭鷹女人和早餐賣剩的三明治

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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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個卡拉雞腿堡的生菜剛疊好,第十五個又叫了進來,彎腰拿起放在下層櫃裡的漢堡,撕開外包裝後習慣性地嗅了一鼻子便宜麵包的酸氣,丟到熱壓三明治的機台裡後雙手叉腰靠在背後的工具台上,斜斜望向早餐店外被陽光照出來的霧霾。火力發電廠今天又滿載了。

卡拉雞腿堡不加生菜不沙拉醬、花生四盎司牛肉軟法麵包加蛋加起士、燻雞總匯土司火腿換肉鬆加番茄醬麵包焦一點、鮮豆奶無糖、招牌咖啡熱一點八匙糖。一張單就把你搞死,客人一如往常地對客製化系統予取予求。POS機吐出這張單的時候已經接近早餐店收店的時間,店裡只剩下煎台的夥伴,和蹲在組合台旁邊,低下頭尋找前任員工養大的老鼠的我。老闆和店長站在店的側邊抽著煙,兩人的腳不耐煩地點著地板。

那隻老鼠躲在工作檯後側的夾縫裡,只有接近收店時間時才聽得到它漫爬的聲響,前任員工總是放任煎台邊緣的食物隨意掉落至地。我剛來的第一天就看到那龐然巨鼠攀在那員工的腳上,嘴巴抽動,彷彿在乞討什麼似的,繞著他的雙腳繞圈。那員工不久之後離職,留下那隻再也不跑出來的老鼠,怎麼也抓不到牠。

那張外送單做好以後,煎台的夥伴跑到店的另外一邊一個人抽菸,我則蹲下來,繼續查看工作台底下的世界,沒注意到店裡只剩下我和一位客人。

「早安您好,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取餐之後,店長對她彎腰祝賀。

「我的丈夫今天死了。」她回了那句話。

從那天開始,她每天早上十點半出現,坐在店外曬得到陽光的位置,走進來時看早上做的三明治還剩下什麼就隨意挑個兩個,如果已經賣完的話,就吃羅勒燻雞三明治配冰奶茶。她總會帶一本書,每一天都不一樣,那些書沒有固定的類型,各種書都有。她會讀到一個段落才走,那通常也已經是我們收店的時間。

沒人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偷偷叫她貓頭鷹,因為她的眼睛比平常人更圓更大,彷彿無時無刻都努力撐大眼眶似的。

貓頭鷹女人走了過來,煎台的夥伴抽完菸拿起外送的餐點騎車出去,店裡沒人了。

「我要再一杯奶茶。」她說。我裝了給她。她從口袋裡拿出她的一疊錢,全都是千鈔,那厚度可能超過二十張,對折用某種有彈簧的鐵片夾起,她抽出一張遞給我。我找了錢給她後,她若無其事地問:「上次你提到的那份工作怎麼樣?」

「投了履歷。」

「怎麼樣?」

「不知道。」我苦笑,「無聲卡吧。」

「恩,」她稍微彎下腰用右手抓了抓小腿肚,繼續問,「你上次說你休學的原因是什麼。」

「賺錢。」我下意識地將收銀機的開關鎖緊。「不想靠家裡了。」

「這樣啊。」

店長和老闆聊天的聲音越來越大聲,甚至激烈起來。我並沒有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那你覺得為什麼?」她問,饒富興味的。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可能是因為我採取的形式被誤解了吧。」這個詞彙又好像稍微離開我的意思,「或是說,我並沒有表達清楚。」

「沒有表達清楚?」她重複。

「我用了一個以新手而言,顯得自大的形式。」我捏了捏鼻子,「因為是一個文案的工作,我認為我的作品最可以代表我在這方面的能力,卻又設想沒有人有時間把它們都讀一遍,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來說也沒有必要,因此我學那些書腰節錄某些句子的方式,從最近書寫的文章中,把我認為我寫得好的,或是可以代表我的性格的句子引言在履歷的最前面。希望可以藉此導引到任何一篇他們感興趣的文章裡。」

「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是沒有必要的?」她問。

我笑了,「因為我現在的文字既沒有讀者,也沒有影響力。」

「所以才會在早餐店工作。」

「可以這樣說吧。」我開始把碗盤收進洗碗機裡,我不想被店長發現我顧著跟客人聊天而不做事,她則站在洗碗機旁邊,靠在冰箱門上。不知道為什麼對我投履歷這件事情特別感興趣。

我們開始互動是始於我穿著大學運動會發的運動服來上班的那一天,上面印有我就讀的大學象徵性的符號,老闆和店長都沒有認出來,雖然我有遞交履歷給老闆,但在面試那一天他連看都沒看就把它推回來,因此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直到那一天被她認了出來。她瞥了一眼我的衣服,圓睜的雙眼別有意味地看著我,那時我就知道她認出來了,但是她什麼話也沒說,繼續吃著三明治。那天剩下的是兩個洋芋三明治。

「第一份工作是業務性質的,第二份工作來到了早餐店,為什麼下一個工作才想要回到自己真正擅長的地方。」她問,一針見血。

我把碗盤快速刷洗後丟進洗碗機,啪的一聲大力地把門關起來按下啟動鈕。通常開始收拾東西後,就聽不到老鼠的聲音了。

「從以前開始我書寫都是為了我自己,或是說為了自己感興趣的事,」我說,「哪離所謂的『專業』還有一大段距離。」

「所以你在害怕?」她問。

我搖搖頭,「懼怕只是一種身體反應,我現在想起來,我覺得我是在等自己成熟一點,或者說,再無感一些。」

她抿起嘴巴。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總覺得,丈夫死掉之後我終於放鬆下來。年輕的時候,會如此深愛著一個人到想要讓他發生不好的事情,這樣就可以一直守在他旁邊的地步;我抱著這樣的心情跟他結婚,照顧他,直到他死了。」她沈默一陣後說,「還好他死得夠早。」然後燦爛的笑了,問我,「到這種無感就夠了嗎?」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當作玩笑。我忽然發覺,她說這句話時的眼神跟那天她忽然告訴我們她丈夫的死訊時的眼神一樣,沒有任何情緒。

「想要無感你必須去做,去執行,而不能只是等著它淹沒你,」她說。「那樣,離專業或許會更靠近一點,如果那真的是你想要的話。」

這個時候店長和老闆走了進來,他們拍著彼此的肩膀,彷彿達成了某些協議。

「那我走了,」貓頭鷹女人說,我看著她圓大眼睛的側面,忽然猜想一個人有可能為了不讓自己睡下去,每天晚上都努力睜大眼睛,而到這種地步嗎?

「我們開始收吧。」店長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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