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上(八)
节后方纪苏回来。他倒是一向礼数周到,带了些英国的饼干茶叶伴手礼给Lab众人。只是英国的东西一向难吃,茶叶不过融入了茶水间的茶包行列,饼干倒是头天上午就被人当早餐你一块我一块吃了个干净。
这几天假期,方纪苏很庆幸去见了女儿。她这个年龄,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半年多没见,她高了一截,很有点大孩子的样子了。也是越长越像她妈妈。方纪苏去之前,在想离婚了还住前妻家是不是不太合适,可是Tory一口答应下来,应该也是还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可是他去之前也就知道会跟她吵。
Tory是有点神经病的,Reina那么久没见他,就非常高兴,粘着他要带着出去玩,要去跟学校朋友一起露营,他问了一句,“妈妈没带你去吗?”一句话说错了,Tory就跳起来,骂他自己跑去美国抛弃女儿,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对她指手划脚。他叫她不要在孩子面前闹,又骂他只会拿女儿做道具,平日里不照顾女儿却来装关心。
反正就是吵。方纪苏破罐破摔,Reina自记事起父母就吵,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吵了好几天,他快要离开了,Tory又好起来。那天早晨她赤着足,踩在厨房的细小砖地上,用一只小铸铁锅在做夏修卡北非蛋,满室异香。这是她的拿手菜。
“我并没有想要跟你吵。”她很懊恼地,把切碎的虾夷葱撒在红色的酱汁上。
方纪苏走过去,抚摸着她絮絮的散落的黑色卷发,“我知道的。”
他看到她左手腕上的纹身,一只小树枝。
那时候她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方纪苏不知怎么解释,他的名字是三个姓氏叠在一起,想了半天,取“苏”字的本意,说是垂下来的小树枝。她就在手腕上纹了一截树枝。他们的海誓山盟。
冬天,方纪苏怕她受寒,去拿了一双室内鞋给她。Tory坐在厨房台板上,双足悬空,低头看着他为她穿鞋,叹道,“你忘记了,我是一个不爱穿鞋的女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九一一阴霾散去后的翠贝卡区,一处画廊里,Tory赤着脚,用身体沾了各种颜料,在一幅巨大的画布上跳跃打滚,现场作画。她很享受围观者的目光,脸上都沾上了红蓝的颜料,却昂着头如戴着无形的冠冕,那样瘦削的身体里仿佛有要喷涌而出的熔岩似的热情。
他记得她是一个不爱穿鞋的女人,却不代表他能如盟誓一样永远接受她的一切。
回程的飞机上方纪苏就开始工作。他在准备跟林亦立开会,对他来说是一项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林亦立答应帮他看看他自己做的研究,是帮他一个额外的忙,他就更不能浪费人家时间。
那天跟林亦立去了间空着的小教室,方纪苏四处找遥控器把投影幕布放下来,林亦立靠在椅背上直笑,说,“怎么跟我讲话还这么正式,还有presentation。”方纪苏说,“我怕讲不清楚嘛。”
于是从头说起,林亦立认真听着,又跟他一起看了一会他的数据和模型,然后问方纪苏,“你有张白纸没有?”这倒忘记带了,光记着要给林亦立放presentation,方纪苏摸了半天,只有身边一张餐巾纸。
林亦立也就写接过来,从这间教室的桌子里搜出一支圆珠笔,低头在那餐巾纸上写了几句话。只听林亦立说,“我数学没你好,但是只要能证明这几点,逻辑上应该就没问题。”方纪苏接过来,果然是他在这里面做了太久,满眼都是细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林亦立一听,就指出来一条明晰的路径。有了方向,再要怎么证明从A走到B,也就是一些技术性体力活。
方纪苏拿着那张纸,只觉得好比是经济学上著名的画着拉弗曲线的那一张餐巾,是全世界最珍贵一张餐巾纸。只不过他相信林亦立写出的,绝不是巫毒经济学。
林亦立促狭一笑,“我帮了你的忙,你也来帮我一个忙。”方纪苏连连答应,跟他回了他办公室。
没关门,以示正大光明,也可能连林亦立也觉得了,现在方纪苏对于跟他独处,很有些尴尬。
文歆过来找方纪苏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副匪夷所思的场景。
林亦立和方纪苏居然相对坐着,方纪苏很随意地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纸张,一句一句地在朗读一篇paper。这真是。
林亦立是常有这些碗豆公主式的怪癖,不愿意自己看文章,要让人读,又不愿意自己写文章,要他说别人写,皇帝发圣旨似的。
文歆真是受不了看他们这样。二三十页的paper,有什么好一句句念的?他们不过是想要这样在一起。林亦立不过是喜欢跟他在一起。
明知道迟早要发生的事,当面看见了,还是恨不得眼睛立时瞎了。
文歆微笑,“怎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林亦立说,“你找Shawn有事吗?他等会就回去找你。”
答都替他答了,还能怎么样。文歆转背走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这是掬水月在手,从来就没有抓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