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癮

「可惡，冷死了」

冬天最令我討厭的事情，1是起床離開溫暖被窩的痛苦瞬間、2是開車上班的路途總是被厚厚的大雪積滿、3是上完廁所用冷水洗手的時候。

我把又冷又濕的雙手趕緊擦乾，拿出大衣口袋裡的手套戴上。

離開廁所、走出商店街、打開百貨公司的大門，戶外雪白的世界和室內溫暖的燈光形成強烈的對比。

說實話，冬天實在很美，當眼前所見全變成白色時、就連平時覺得礙眼的亮色霓虹燈突然都好像漂亮了一些。

不過那當然是不用體驗寒冷的情況下。再怎麼美，零下10度確實不是讓人可以愉快欣賞風景的環境。

現在是晚上6點，今天還算早下班，於是就去百貨公司逛了一下。買了最喜歡的醬油糰子還有一些壽喜燒的備料：白菜、香菇、豆腐、牛肉片等，明天就決定吃暖暖的壽喜燒了。

不過今天我並不打算下廚。

慢慢走在大通公園外圍，左邊是公園內雪祭慶典壯觀的雪雕、右邊則是媲美東京的高樓大廈。天色漸漸暗了，暖色的路燈一盞一盞被點亮，眼前就是札幌電視塔，雖然沒有東京鐵塔那樣華麗，不過那種復古的鐵鏽色配上老舊式的時鐘反而深得我心。

右轉、左轉、右轉、左轉，街道慢慢的變窄、人也變少了。你說，寒冷的冬天什麼時候會結束呢？到時候，枯死的枝頭會長出新的綠葉、城市的積雪大衣會套換成換然一新的活力和陽光，不過那又如何，到頭來明年還是會再度變成現在一樣的雪白世界。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低頭走過門廊，關東煮店裡的店員大聲地歡迎著。

這是一間位於西11町附近的關東煮店，位於不是熟客絕對不會找得到的小巷內，而且店誇張的小。一樓只有吧台的幾個座位，二樓也只是勉強在閣樓塞下幾個凳子，有時候在店內穿梭都還得低著身子。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店，每次來都一定有5~6個客人，有時候是剛下班的大叔一個人來喝酒，也有時候是一群年輕人聊天吃飯。

「一直以來都很感謝你呢，今天還是老樣子嗎？」老版特地從廚房出來問我。

「是，跟以前一樣就好。」

無論四季，這間店我都很常來，不管是夏天在狹小的空間喝著冰涼的啤酒一面汗流浹背的吃著竹輪、還是像這樣的冬天喝著熱燒酒配魚板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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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啊，吃完關東煮之後，把蘿蔔和湯汁留到最後，點起煙，這樣一口蘿蔔一口煙的體驗，雖然有些粗俗，但試過之後一定會愛上的喔。」

曾經有人和我這樣說過，想起來好笑，第一次這樣吃的時候還差點嗆到，我們就這樣邊笑邊抽煙邊吃著熱騰騰的新鮮蘿蔔。

「一點都不好吃，這樣」那個時候我這樣說了。

吸菸區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在狹小的位置裡我們肩靠著肩望向深夜札幌的無名小巷。

2月的巷子裡，陪伴我們的就只有偶爾傳來的野貓叫聲而已。

「老闆，一杯Sapporo Beer。」

「我要一杯檸檬沙瓦，謝謝。」

生活是個有趣的循環，上班時明明想死的不得了，但每當到下班出門，就算是簡單吃個飯也讓人覺得更有努力的動力。尤其是當酒精下肚的時候。

酸酸甜甜的檸檬沙瓦清洗掉了先前的油膩感，我們有默契的把手中的飲料遞給對方交換著喝。

「啤酒我也不喜歡，跟妳剛剛的組合一樣有股奇怪的尾韻。」這是實話，從出社會到現在，啤酒我從沒喜歡過。既不清爽也不令人滿足。

「人是會習慣的喔，像我以前很討厭啤酒的味道，認為那都是自以為是的大人才會喝的，沒想到應酬喝著喝著也慢慢喜歡上了。」她說

「或者是對生活的妥協。明明很討厭的，不過一直被逼迫著去做漸漸的也會變得無感。」

「何必這麼悲觀呢。」她笑著說，一面把最後的檸檬沙瓦一飲而盡。

「妥協也好習慣也好，但像蘿蔔和香菸這種惹人厭的組合，只要反覆嘗試總有一天會發現他們迷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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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關東煮套餐，外加一份蘿蔔外帶，我先幫你放旁邊了。」

牛筋、魚板、章魚、竹輪、豆腐、蒟蒻串、豆皮、蘿蔔，上桌的是一大碗熱騰騰的正宗關東煮。每樣食材都有獨特的味道，吃膩了牛筋就拿旁邊的豆皮解膩，再配一口柴魚和昆布熬製的高湯，整個身體都暖了起來，大衣不知不覺也已經脫掉了。

「老闆。給我一杯冰的烏龍茶好嗎？」

等等還要開車，就先不喝啤酒了。吃完之後，大口灌下烏龍茶，腦袋好像放空般，整天的疲倦都陷入放鬆的身體深處消失不見了。

老闆貼心地走過來，把紅色的大碗拿起、重新加入熱高湯。裡面剩下的菜頭又再次浸泡在香濃的湯汁內了。

我從掛著的大衣口袋內拿出七星香菸還有銀製的打火機。啪嚓、啪嚓，兩下之後煙就點著了。

深吸一口、吐出，煙的味道依然刺鼻，吐出的時候口腔有一種水果的清香。再次拿起筷子，夾斷一小塊的蘿蔔吃下，果然是一個討人厭的組合，蘿蔔好像海綿般吸滿了煙的氣味，原本香甜的高湯都多了那麼一點苦澀。

「每次都看你這樣吃，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歐，不過你還真的是第一個呢。」老闆笑著説

「可能是吧。」

要說喜歡嗎？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推崇這個奇怪的組合，只不過它已經變成固定的儀式了。

「感謝招待。」我低頭向老闆招呼，手裡拿著額外叫的蘿蔔。

漫步走到停車場，父親留下的那輛紅色Saab 900依舊亮眼。我一直對它愛護有加、時常清洗和保養，因此到現在還是狀態良好。

一年到頭每天開車上班的緣故、再加上週末也常常一人開車四處閒晃，開車對我來說就像一種下意識的儀式。喀拉、打開車門、坐上座椅、將公事包放到副駕。

發動引擎、放入早已過時的cd、踩下油門，一切的一切都有如呼吸般順暢自然、不需要多餘的思考。

札幌的道路還算好開，只要不要到太鄉下的地方，積雪都有人清理，路面也都相當平整。

在車上時，時間有如路旁影子般無表情地滑過，不帶一絲痕跡。從松原みき一路播到濱田金吾，一首歌、兩首歌，天色已經是深夜般的全暗，大雪也慢慢的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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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可以抽煙嗎？」她曾這樣問。

「不可以。」

「什麼嘛，就連是可愛女孩子要求都不可以嗎？」

「就算對方是可愛女孩子，車子有味道我還是無法接受。」

「就算對方是可愛女孩子嗎？」

「就算對方是可愛女孩子。」

那天也像今夜，下著大雪，車內播著跟現在一樣的cd，是復古的爵士靈魂樂。

「如果車子不會有味道呢？」在好久的沈默後，原本看著車外的她忽然轉頭問。

「你就這麼想抽嗎？」

「也不是，不過看你這麼堅持就忍不住了。」

「唉，好吧，如果妳有辦法不讓車裡有味道的話。」

她把高跟鞋脫下、雙腿盤在副駕駛座上，然後把頭探在搖下的車窗外。

每次緩緩吸入一口煙後，她就會把頭探出去、往一望無際的札幌深夜吐出。

「不麻煩嗎？」我問

「好像有點麻煩歐。」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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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高速公路，深夜的車內依然只有我和蘿蔔而已。

紅燈時，我拿出煙來抽。放下了半個車窗，不過車內依舊充斥著香菸的味道。

偶爾會看到路旁的便利商店前有幾個人在送貨，不過除此之外，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有幾片雪花從窗外飛了進來，和車內的暖氣以及煙混雜了在一起，迅速地融化成水滴。

不知道她看到這一幕會怎麼批評我呢？

到家停好車時已經快11點了，公寓還有少數幾個亮著的人家。

吶，我跟妳說啊，這些年以來我真的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住在小的嚇死人的公寓、重複著無聊的生活。不過最可怕的都不是這些，最可怕的是我好像已經習慣了喔，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就這樣慢慢過著每一天，我卻已經感覺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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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一點吧。」送她到家離別時她說

「什麼？」

「我在說你啊，有時候隨意一點反而是進步的方式喔。累的時候就去睡覺、想哭的時候就去大哭一場、想吃飯的時候就大口的吃，這樣的人生我覺得就是有意義的了。」

我笑了。

「好的，既然是可愛女孩子的建議，我會試著去做的，隨意一點。」

「沒錯，正因為是可愛女孩子的建議，所以一定一定得照著做，知道了嗎？」

「知道了。」

「晚安。」

「晚安。」

她左手拿著剛剛沒抽完的七星香菸，右手拿著晚餐吃不下的蘿蔔。

進門前她轉向我看了一眼，不過我沒看清楚他的表情，那是微笑呢？還是厭倦的苦笑？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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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後，我打開了電視，拿出了冰箱裡的Sapporo啤酒喝著。

深夜的電視總是播著一些沒營養的色情綜藝節目，不過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要一點背景的聲音罷了。

拿出稍早的壽喜燒食材放進冰箱，肚子有些餓了。

打開裝著已經冷掉的蘿蔔和高湯，放進微波爐，美味的蘿蔔煮完成了。

我拿著碗走到陽台，雖然很想坐下，但光是曬衣都快沒空間了，只能把碗房在小桌上彎腰吃著而已。

「好冷。」

5樓的陽台實在沒什麼風景，更何況是漆黑的夜晚。一半的視野全部都被前方公園的松樹擋住了，剩下的一半也只是無趣的水泥建築。

「今天是滿月呢，據說在滿月的時候，只要想著心儀的對象對月亮許願，或許就能成功找到戀情喔！」

沒營養的節目依然在播著沒營養的內容。

今日三度拿出口袋裡的煙，其實平時沒抽這麼多的，只不過久違吃關東煮的時候會稍微放縱一些而已。

吐出煙之後，輕輕彈著香菸的尾端，帶著些許火星的煙蒂就這樣緩緩掉落。一開始帶著火光，隨著掉落也融入了冬天的黑暗裡頭。

夾起一小塊蘿蔔含進嘴巴，泡在高湯有點久，稍微有點苦味。不過那苦味莫名的把煙刺鼻的味道中和掉了，形成一股微妙的和諧。

「討人厭的組合。」我喃喃自語

不過我並不討厭喔。

不管是一個人在無趣的日本鄉下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還是這冷得要死的冬天、還是蘿蔔配煙這個詭異的搭配，我全都不討厭。

不過要說喜歡嗎？應該也不是，只不過是習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