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中国人遇到的老套剧情
我想起了爷爷的一些只言片语。
要说起来我爷爷是一个很奇怪的老人,他是乡村的教师,但出人意料地是,他同时也对算命很感兴趣,认真地研究过四柱预测学。生活的品味奇妙地卡在教师和农民之间,训导别人时像教师,但自己胡搅蛮缠时就很像农民。总的来说他要强好胜,决不肯吃一分亏,少一文钱。
严格说来我和爷爷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对某种形式的“文化”感兴趣。对爷爷而言,无论是学校里教授的语文、数学还是自己研究的风水、算命都是文化,没有高下之别。我想这种态度也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我,无论是小众一些的动画、特摄片、电子游戏,还是大众一点的音乐和文学,我都只将它们视为作品,一视同仁,没有膜拜的心思。
但我和他更多地是不同之处。比如他非常粗暴、专横,发起火来不讲任何道理,还会使用暴力和尖刻的语言随意伤人,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似乎毫无自觉。仔细想来,我现在的思想中,对权威的不信任与敌视就来自他的教育,他让我认识到: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权力和优势毫无自省,无论本性如何,迟早都会变得蛮横甚至残酷。
除了这些之外,我对他没有更多的理解了。我从小到大都住在寄宿学校,随着我长大了,我和他的接触越来越少。我没花什么心思问他过去的事情,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一篇自传,我还看过,但说实话那是一篇很差的自传,对自己生平的记录远没有对自己身边人的评价那么多,以至于我很难从中理解他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
如果有人问以前的我: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多半会说:爷爷就是爷爷咯。我只知道他很老,是我的爷爷,仅此而已。
但现在想来,他其实也说过一些话,让我觉得他以前也经历过许多许多的事,只是不想说。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春节了,他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以前的事来。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边听边看电视。突然他说到了自己年轻时“毛主席这个政策,也实在左得很了。”我一下子就支起了耳朵。
那会儿我已经对过去的历史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仔细想想,爷爷不就是那些历史的亲历者吗?
接着爷爷说了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同事大概是心情很好,随口讲了句“人逢喜事精神爽”。结果另一个人从旁边路过,顺口说了一句:什么喜事?
那个和他说话的同事马上就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类似的经历还有过一次。
爷爷一直很想把自己收藏的四柱预测学知识传授给我,但我年轻时没有学过怎么得体地拒绝别人(他也没教过我),很认真地和他掰扯了半天“算命是否属于一种迷信”。
我作为科学派尽力攻击算命,可爷爷很笃定地说:政府其实是知道命运这个东西有多厉害的,但是这个东西又是完全不能大规模教育的。因为人一旦被教育”凡事都是命”,就不会去认真工作了。
现在仔细一想,这个说法其实挺厉害的,爷爷仔细地思考了科学派会怎么攻击算命,认真地将算命这件事和现代的社会氛围努力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完整的解释。
然而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爷爷这个时候有点不耐烦了,一脸“我来告诉你吧”的表情,用他的方式跟我谈论了他眼中的国家领导人:你想想全中国谁的功劳最大?邓小平啊!不是他搞改革开放,中国人连饭都吃不起!只是,他最后就是没有皇帝命运。最后全国都差点造反,他只好退了。
虽然我还是觉得所谓的算命是无稽之谈,远不如追求实证的科学让人感觉可靠。但我觉得爷爷奶奶那一辈中国人不和我们谈论政治,并不是他们不关心政治,而是他们的知识结构、世界观、亲身经历带来的恐怖感,让他们无法将自己的感受很好地传达出来,也无法正确理解它们。但话又说回来,我能感觉到,尽管生活在这样的知识结构里,但爷爷依然有在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去思考那些复杂问题的解释,换言之,他抱持着一种极为认真的生活态度。
我能接受科学,是因为我生活的世界里允许科学存在,而不是我比那一代人更聪明,更了不起。如果他们能接受更好的教育,能吃得更好,能活得更好的话,也许他们也会成为很好的人,不会变得那么粗暴、沉默和愤怒。
在疫情期间,我亲眼见证了公民自由的缩减和言论环境的收窄。
疫情期间,很多人对生活和操守的态度还没有我爷爷一个粗暴的农村老人那么认真。
至少,爷爷从来没有骗过我。
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老套剧情:我发现,爷爷并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