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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旅|印度西藏自治區:沒有照片的旅程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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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G、D及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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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翻譯還有像在女尼院認識的一位翻譯,台灣人,現在租房子在女尼院對面的DTR醫院(西藏自治區的公立醫院)的舊肺結核病房裡,她說環境還不錯,一個月房租是六百五十盧比(約三百多台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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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來遇見的幾個翻譯,因為相處時間也較長了些,便也比較熟稔。

在離開Mundgod的前一晚,我們找了這期間默默幫了我們很多忙、給我們很多建議的翻譯P一起吃飯,他幾年下來幫以前的學長姊們的翻譯工作,但直至一兩年前因為一些機構的原因而沒有再繼續合作,不過私底下仍舊常常幫我們很多忙,閒時和我們一起吃飯、幫我們訂機票(當地人訂比較方便),也因為他生活在此許多年,更常常給我們許多(不是當地人不會知道的)建議,例如跟村長該如何溝通、他們當地人做事情的方式是如何等等,若拿田野調查來比喻,他幾乎就是我們極為重要的主要報導人之一了吧。

P回過家一次,入境中國時被刁難了幾回,不斷問東問西,不過P也不是省油的,一一過關斬將。 僧院裡分十六個年級,每年夏天都有考試,考完後就可以再讀六年的書準備升格西(是一種尊稱,當上格西之後便可以分配到各僧院的工作,看是要教書,還是負責其他的公共事務),類似我們所謂的讀博士的概念,而這六年一樣每年都會考一次試,但當然難度更高,一次考試有兩年的機會,所以最多有可能讀到十二年。

P今年夏天是最後一次的考試,去年他媽媽有來過印度,參加為P辦的升格西的盛宴,類似台灣的辦桌的場合,通常會在最後一年考試之前,提早個一、兩年舉行。

而那頓飯他也聊了一些他自己的事。 他也是偷渡來的,十五歲時,他跟著叔叔、同鄉到尼泊爾登記。但其實是在更小的十二歲出家的,他是雲南瀘沽湖的少數民族摩梭人,因為瀘沽湖當年觀光頗興盛,十二歲以前在家鄉幫忙些觀光的雜事,例如和觀光客玩摔角(對,就是一種摔角)、划船,或更早之前七、八歲時幫媽媽種些田裡的活兒。

他說以前瀘沽湖四周都是木蓋的房子,如今,十九年過去了,都成了新建案的高樓大廈,湖的另一端便是四川,開發得很甚,相較之下雲南這邊因為當地老人家們反對徵收土地而被政府處處刁難,觀光業逐漸萎縮,但老一輩說現在只是徵收土地而已,以後政府還要怎樣是說不準的,「至少現在有土地,養牛、種田,餓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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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是醫療團期間,西醫部的翻譯之一,當時他帶我們去科學館參觀,但當時沒有很熟稔,只覺這人十分有禮貌,後來他逐漸變成我們跟果蒙寺院連結的重要節點,舉凡敲定時間、挪場地、準備器材與寺院大管家或校長聯繫等,他都幫忙了許多。

但真正開始熟稔,是直至我們要離開的幾天前,要拿些餘下的兒童牙刷給果蒙僧院的小喇嘛。

和G約在他們大殿門口,他又帶我跟學弟進去親自拿給校長,之後他順道邀我們去看看他們平時生活的環境,去看供應他們果蒙僧院一千六百人的大廚房,燒柴的後院甚至還有一隻牛悠閒地吃著草。

再繞去他的康村看看,康村就是僧人們的住所,通常由ㄇ字型的三層樓建築圍繞著中央小庭院而成,裡頭大約十幾間的房間,一間房間或為兩人房,或三人房,但也有單人房的情形,通常是二三十位同鄉一同住在一棟康村裡。

G盛情邀我們到他房間看看,不得不說,「房間」是個說什麼都實在太有趣的田野場域,我和學弟其實興奮在心底。往他房間的路上,我們繞過中央庭院,一個小喇嘛好奇地睜大眼望著我們,G笑著說那是他的師弟,通常住在同一康村的會互稱師兄弟,走上二樓,幾位僧人在二樓的川廊邊背誦經書邊來回走動著,難怪在一樓便可以聽見呢喃的朗誦聲環繞著。G帶我們看走廊邊的盆栽植株,「這些都是我種的。」略顯驕傲又略顯靦腆地跟我們說。

G的房間大概四、五坪大,他一個人住,我和學弟本想說去看一下就走,結果G邀我們坐下一同喝茶,拿出上頭印著「阿里山高山茶」幾個字眼的真空茶袋,我們再次見證了全球化在我們面前華麗上演,在G的異鄉,卻是G的家裡,我們喝著他請的故鄉茶──主客之間,這些他鄉故鄉的邊界糢糊曖昧,恍恍惚惚。

趁著G去取水,我們環顧了一下房間裏頭,生活起居的用品有冰箱、除濕機、小鍋爐等,算是該有的都有,G後來說那些大部分都是用家裡透過微信給他的生活費去城裡買的,他說在僧院裡頭,只有法會供僧時才有我們所謂的「生活費」,多則兩百五十盧比(約台幣一百二十五),少則二、三十盧比(約台幣十幾元)。

聊了些他出家的事,以及他們在這裡的生活的事,算是少有難得可以悠閒話家常,又可以聊些深入的感受的機會。

他很愛喝茶,不斷替我們添茶,話這麼徐徐地一段接著一段下去。

書櫃是挖在牆壁裡頭的,印著我們看不懂的藏文的厚厚經書就這麼塞滿裡頭。他隨意翻了幾本內容給我們看,還給我們看他練習草寫體的練習本。原來藏文除了我們看到那方正正、看起來寫起來很慢的正體字外,還有類似英文的書寫體,方便迅速書寫,平時記筆記等速記他們都會用草寫體,不太確定是為了練習草寫體而抄經書,還是為了記誦經書而使用書寫體迅速抄寫,他們每人幾乎都有厚厚的一疊筆記本,是抄滿各經書的內容的,G說甚至他們還有規定一年要抄個幾本筆記本呢。

G說他在他們僧院裡其實成績是最後段的,因為起步晚──二十七歲才到這裡開始學習,聽著聽著不禁覺得和自己有些相仿之感。 他說他一開始出家是十六歲,小學畢業,在家其實也沒事做,就這麼晃度了幾年,也沒有繼續升學,因為當時家裡情況不好,普遍在藏族文化區裡,別人家都是家裡最小的男生出家,但偏偏他是最大的出家,因為出家後寺院會供吃供住。 十六歲到二十七歲,在寺院念些簡易的經文,甚至藏文的基礎也不是很好,因此二十七歲來到這裡時,一下子有太多太多新的東西要學習,成績在僧院裡總是墊後。

今年三十三歲了,六年前他也是偷渡來印度的,大約走了一個月,也是先從家鄉甘南到拉薩、再到尼泊爾,白天睡覺、晚上趕路。 去年時,他其實有回家過,在家鄉待了半年,拿一次性的旅行證,還有黃皮書,即西藏的難民旅行文件,因為封面是黃色而得名,看起來也有些像一般的護照,只是顏色不同,但意義卻相差甚大。他邊說還邊拿出他的黃皮書要給我們看,我們一開始還怕冒犯,或怕勾起他難民的難受,不太敢接下,他不斷說沒關係,後來還是忍不住接過來看,總覺得這輩子要再這樣親眼看見一本黃皮書應很難了吧。

他開玩笑說可能他長得看起來比較老實,入境中國時沒太受刁難。 他說其實他學成之後還是會想回家鄉的,他說甘南現在的發展很好了,「還是會想回去的。」他笑說他沒碰什麼政治,也沒什麼藏獨的野心,應該是回得去的、回去應該是安全的。「只要沒什麼特別搞政治,純宗教的,」他說中國還是歡迎他們回去的,只是仍然會被打壓地很辛苦,且只進不出,回去了大概又很難走了。 即便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即使說單純宗教,中國政府會相信嗎?更何況少數民族本身在中國就是被打壓的啊),但我想他也是脆弱又堅強的人吧,每個人都有他們的生命經驗、影響著每個人後來的決定啊。

忘了喝了幾杯不斷沖了再泡的高山茶,到後來早已淡得像水,幾片茶葉載浮載沉著,載浮載沉。 「也許以後有機會再一起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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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醫療團走後,我們獨自留下的期間,與我們密切搭配的兩位翻譯,兩人都是從四川來的,D二十八歲,來的時間比較短些,K則三十二歲,十七歲就來印度了,這麼一待便也十五年頭,從來沒回去過。

一次難得的空閒,和學弟與D即K相約一起到Mundgod以外的地方晃晃,本來要去城裡Hubli隨意逛逛,後來聊著聊著反而變成選定位於印度西南方的一座靠海的小鎮Gokarna,僧人們像D及K都稱那個地方為「海邊」。

在一起去Gokarna之前,和D與K雖然友好,但總覺得即便常常一起做事,仍舊一直沒有辦法到很親近,直到那天同他們去了他們所謂的「海邊」,決定用那天的旅程來描摩D與K的樣子。

Gokarna距Mundgod約三小時多的車程。 那天,一早坐司機Lobsan的車沿六號公路一路往西,先到Mundgod外的一座小城鎮Yellapur,因為Mundgod其實在荒僻的森林區裡,沿途風景不是我們走的那條漫漫公路,就是兩旁無止盡的綠樹與林木。

Lobsan是我們在Mundgod期間幫我們許多的司機,算是來此地的藏族第二代,從小在這邊的環境長大,因此會講的語言除了藏語,還有英語及印地語,跟我們溝通都是用英語,或偶爾透過D及K幫忙翻譯一些。 他說他曾到過Kashmir,即印度最北部邦克什米爾邦,幾乎就在喜馬拉雅山的南麓地帶,也是印巴領土爭議區之一。他在那裡讀了兩年的中學,他笑著說那裡真的很冷很冷,至於為什麼跑到那麼遠讀,我們也聽不太懂,只約略知道跟達賴喇嘛的某個任務有關。 後來,還曾經當過兩年的藏醫翻譯,再輾轉來到洛色林診所,當然中間應該略過許多細節,不過能知道的是回家鄉Mundgod的洛色林診所待著待著,也就十五年了。

途中經過一個小村落,算是少見的風景之一,Lobsan說在印度還受英國殖民時,很多非洲黑人跟著來到這裡做奴隸的工作,後來英國走了之後,這些人不知道是走不了被迫留下來,還是沒打算走就這麼落地生根,總之他們就留了下來,在這裡世世代代繼續生活著。即便到彥在仍是非洲人多半會自己一群、印度人自己一群,很少會互相來往、通婚或混血,但這樣一個混雜的樣貌仍是留了下來,車行過這小鎮,仍舊可以看見他們的臉孔,與背後街景的印度語路標,交錯成有趣的一個窗景。

沿途轉來轉去,途中還經過了一些黃沙滾滾的大河、小小的農田與耕作的人與水牛們,除此之外就是無止盡的森林。 之後駛進五十二號公路,開始山與懸崖的蜿蜒,恍若有種台灣的南迴公路之感,路邊的告示牌不斷提醒小心駕駛,上頭寫著“Drive, don’t fly.”。 在一岔路轉進某不知名小路,是停在路邊問一個路人的,再差三十三公里到達。

接近Gokarna時,也是先經過一些熱鬧的市集,攤販們頭頂掛著黃布,再經過狹窄的小路,兩旁琳瑯的商店一樣讓我們根本來不及看清楚。 其實這裡同時也是印度當地人自己也喜歡來的海邊,當地人一群群站在沙灘邊採水。入口有一些賣著手飾、項鍊、耳環的攤販,還有冷飲、椰子,人們在正午時分百般無聊地招攬著生意。

跟著D與K走一旁的秘徑,到他們的私房景點,「我們要走到那個山頂。」D指著遠遠的一座小山的頂端,乍看之下似乎頗遠,我和學弟的下巴差點掉下來,D跟K賊賊地笑了出來,他們最喜歡逗弄學弟、看他崩潰的樣子,他們倆個乍相處之下真的會覺得他們很不像僧人,沒什麼肅穆莊嚴的架子。

沿著小山丘與海岸線的邊際,先走到半山腰休息,剛剛說這片海灘是當地人也會來的地方,所以跟著我們一起坐在海邊階梯上休息的,除了我跟學弟的外國氣息外,其他人都是當地人。 邊聽著海浪邊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往山上走,看到一個廢棄的圖書館,遠方有一個包頭的印度男子慢慢走來。

沿著長長的階梯,走到底,便是一整片的岩石與彷彿無盡的草原。我們往高處前進,眺望到遠方Lobsan停車的入口、人們踩水拍照的海水浴場、有一搭沒一搭賣著東西的市集,還有無止盡的海,與就在身旁的懸崖。

那天阿拉伯海上因為天氣的關係,海面上是茫茫一片,遠方水氣氤氳。第一次出國,這一切都新奇,以往只出現在地理課本上的阿拉伯海、德干高原,印度的乾季涼季雨季,印度教、伊斯蘭教、錫克教、耆那教,全都出現在我眼前,像博覽會一般,神色自若地全走到我面前。

D說這裡冬天是乾季,才是來海邊的旺季,他說冬天時寺院有放個近一週的長假,那時他們很多僧人都會來這裡。D與K用藍芽喇叭大聲播著音樂,他們很喜歡聽中國好聲音,一下問我們有沒有聽過張韶涵,一下又播著陳奕迅,看起來很自在放鬆,畢竟這裡是他們放長假時、無聊時,幾乎算是唯一不太花錢就能去的地方吧。

我們各自看著海,海浪很大很高,在腳下的懸崖邊一層層打著。 K拾起顆小石子丟向遠方的海,一次又一次,D坐在前面的石頭,就這麼看著海面,許久沒說話。 K在D身後瞥了他一眼,悄悄跟我們說他可能想家了,我們有些驚訝又尷尬,便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也沒有再繼續趕他到下個地方。K隨後又笑著說開玩笑的,但我們看到D回頭、揉了揉紅紅的眼睛。 或許以前曾經這樣想過家吧。

四川沒有靠海,D看著海的時候想些什麼,我們從來就不會知道。 在方向完全不同的阿拉伯海,把自己丟向背離家鄉的方向,他們常常就這麼看著海,幾個小時不說話,就這麼一天。

回到車上,回程時我們都累癱了,只依稀記得兩旁的風景一樣是無止盡的樹林及漫漫公路。 Lobsan菸癮重,幾乎開個一個半小時就要停下來在路邊抽抽菸(而且抽菸時都不想被我們看到)。一次,途中在一間公路旁的雜貨店前停下來,Lobsan下車抽根菸時,學弟睡死在車上,我和D及K下車去雜貨店晃晃。印度公路旁的雜貨店,其實倒很像休息站,即便如一般的雜貨店一樣應有盡有,但來的幾乎都是途經公路的司機們,且不同於一般的雜貨店,有種小型咖啡店的感覺了,露天座位、室內座位皆有,更有甜茶或咖啡等飲品。 也就是那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平日十分寡言的K聊起了天來,他說他和D是四川的同鄉,因此即便來的時間不一樣,兩人感情還是非常深厚。 K十一歲時就出家,很小。我問到,「那當時候為什麼會想出家啊?」語出才發現自己問話的荒謬,K倒是不介意,無奈地苦笑道,「不是我要出家,是我爸要我出家的啊。十一歲那時,什麼都不懂哪。」

四川沒有靠海,我永遠不會知道K拿石頭丟向海時、D看著海時,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就只是這樣靜默不語,被不同的原因,自願地、非自願地,拋離家的方向。 面向海,我們不會知道那些背對我們的方向有什麼。

— — 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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