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解读 | 姜文《邪不压正》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解读姜文《邪不压正》|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文／耶律律

1.拍电影的三大要素——情节梳理

北洋年间，北京以北，妄人朱潜龙，伙同日本人根本一郎，潜入太行山庄行凶，将师门屠戮殆尽，并焚尸灭迹。师弟李天然劫后余生，被协和大夫亨德勒救下，并送往美国读书受训。15年后李天然接到上级命令，回北平复仇。

早年救下李天然的，除了亨德勒爸爸，还有一位蓝爸爸，辛亥元老蓝青峰。七七事变前夕，他打点好山西老锡子（阎锡山），南方小诸葛（白崇禧），准备在乱世中重建秩序，与写日记的常凯申分庭抗礼。zh而他要举的这杆旗，正是北平警察局局副朱潜龙。为了实现计划，蓝青峰对朱潜龙恩威并施，先指点他姓了朱，并赠送一副朱重八画像，给爷孙俩合了个影；再从美国召回李天然，威胁朱潜龙干掉根本一郎。如此这般，义旗举起来，确保不失控，还能举国抗日，实在是高。至于蓝青峰的政治主张，是共和立宪还是君主立宪，咱弄不大清楚，也不必弄清楚。因为他下这盘20年的大棋，可不是为了在线发牌，而是想幕后操盘。

李天然回到北京，化身小亨德勒大夫，入职协和医院妇产科，一边给唐凤仪打针，一边为关巧红治脚。还时不时飞身房顶，尾随朱潜龙，探其动向。得知李天然回国复仇，养父亨德勒大怒，他找蓝青峰理论未果，遂筹划返回美国，并带走李天然。两人争吵之际，这才交代情由，蓝才是资助李天然的金主，而亨大夫也是他养的挡箭牌。

影片从这儿开始，营造出双重气氛，屋檐以上是希望，心潮澎湃，跃跃欲试，屋檐以下是奢望，支离破碎，身不由己。李天然在房顶跑酷，偷来根本一郎的刀和印，借着打针时机，把印盖在唐凤仪屁股上，想以此给朱潜龙难堪。谁知朱潜龙和根本互通有无，将矛头对准了蓝青峰，的房客亨德勒。根本要蓝青峰杀掉亨大夫，条件是交出绝密汉奸名单。接着是六国饭店开车大戏，名义上为亨大夫送行，实际上也是为亨大夫送行。送行当晚，蓝青峰谋杀亨德勒，将他推下城墙，伪装成自杀。蓝这一举动，目的有二，第一留下李天然，继续胁迫朱潜龙，第二换取汉奸名单，求得义旗合法性。 可他算盘打得太用力，像死去的亨德勒一样打个稀碎。朱潜龙铁了心当汉奸，直接将他软禁；根本将计就计，名单上干脆只写朱潜龙。

李天然失去亨爸爸，又得一个蓝爸爸。他为护蓝爸爸周全，继续在房顶穿梭，烧鸦片，杀汉奸，动静闹得越大，蓝爸爸越安全。除此之外，还和关巧红谈情，跟唐凤仪说爱，最后用成长代替情欲，打算将复仇进行到底。

七七事变爆发，蓝青峰计划落空，只能在最后关头，找回一丝颜面。他佯装妥协，帮朱潜龙根本制定作战计划，一举除掉李天然。日军进城之前，终于迎来复仇戏码。唐凤仪报信，关巧红协助，李天然徒手战胜根本一郎，再与师兄朱潜龙搏命庭院。精彩的战斗过后，李天然成功复仇，接着搭救蓝青峰，护送张将军，为抗日救国拉开序幕。

2.中国缺的是Movie——影片风格

“中国缺改锥么？中国不缺改锥，中国缺的是movie！”

《太阳照常升起》之后，姜文在影片结构上，没怎么下过功夫，似乎证明了能力，就不必重复自己。《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桌面上情节易懂，桌面下暗潮涌动，并不满足只讲一个故事。《邪不压正》作为民国三部曲完结篇，同样延续了这种风格。以往认知的特殊结构，是昆丁和程耳章节叙事，盖里奇和诺兰的神奇剪接；民国三部曲的结构，则呈现扁平化，故事简单、场景华丽、人物关系复杂、隐喻荒诞、台词顶针。这一切仿佛画油画，为电影涂上一层又一层颜料，等多个故事粘合起来，就成了过去穿得千层底。接下来扒一扒《邪不压正》，看看到底有几层故事。

复仇故事：

李天然目睹欺师灭祖。他在众人帮助下，杀了师兄朱潜龙与日本特务根本一郎。一头一尾两处高潮，复仇得手，大快人心。

抗日故事：

日本人在太行山庄种植鸦片，为侵略筹备资金，七七事变举兵来犯。蓝青峰资助亨德勒李天然，铺排抗日大局，虽然计划与交易双双失败，但最后成功营救张自忠。

爱情故事：

红玫瑰唐凤仪，白玫瑰关巧红，不约而同爱上李天然；一个顾忌他安慰，一个鞭策他成长；一个给抚摸他身体，一个雕琢他灵魂。大飒蜜和巾帼红颜，同时爱上一个男人，试问那个男人不激动，不感动。

内战故事：

一个师傅教的，破不了招啊！颇有些45年重庆谈判的架势，日本人被打颓之后，就剩下扔枪玩命了。朱潜龙还利用职务之便，污名化李天然，让他化身小狗，跪在师傅脚下。把历史教材改成这样，谁还知道真像。

外交故事：

李天然前后有三个爸爸，师傅、亨德勒和蓝爸爸。师傅是传统爸爸，亨德勒是美国爸爸，蓝青峰是革命家爸爸。弱国无外交，只能认爸爸，却从没有亲爸爸。听起来像是伦理玩笑，但内心深处没准儿确实有个爹。

代理人故事：

蓝青峰布局起事，有意让朱潜龙和根本反目，表面操控前台小丑，暗地里促成民心所向，而他布局的关键在于李天然，还说自己是普通人，不会飞檐走壁，所以不能轻易下场。此间策略正如代理人战争，就算输了也只是掉几颗牙齿。

轻轻一扒，就扒下好几层，要是一般创作者，恐怕会乱成一锅粥。这也是姜文电影耐看，经得住时间见证的原因。除过多层叙事，还有暗藏玄机的台词，荒诞反讽的场景，也会让人心生联想。 举两个例子。

“这么他妈黑，我他妈哪知道，那天是那天啊？”

本来不想多思量，但仔细一想，姜文擅埋时间线索，比如《让子弹飞》里，鹅城的税收到了西历2010年，电影正好上映。蓝青峰被砌进小黑屋，可谓度日如年，度过五天之后，交出个计划。而执行这个计划，意义仅在于失控。这种计划，要是来上那么十几个，那还不彻底失控。

“知耻近乎勇。”

小亨大夫入职，对着梁启超的右肾宣誓，协和院长坦诚说“知耻近乎勇”。此间场景看似玩笑，没想到是真事儿。那个年月在中国，一个最有学识的人，让一个医术最高明的人，给活活治死了。这个小桥段可有可无，但时代的荒诞感，跃然眼前时，没人觉得它多余。更有趣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荒诞的生命力，远比正常要顽强，好比中西药结合疗效好。

3.太爷看那我看那——人物分析

《一步之遥》里，完颜英向马走日求婚，马走日说“我，还是个孩子”。看似很幽默的台词，也是拒绝结婚的托词，或是害怕结婚的原因。放在现实场景中，用这句词来应对催婚，绝对算得上正当理由。姜文电影的台词，一直是特殊存在，不仅改变语言习惯，还能传达观点。于电影本身而言，提起某句台词，便能想到那个人物，比如“大哥大嫂过年好”和“站着把钱挣了”等等。既然台词能代表人物，我们就用台词来分析人物。

朱潜龙

“我上房找槍，地上有五把你不拿，我忘啦。”

颇具童趣的台词设计，戳穿朱潜龙的行为，也掩盖他的算计。师出同门的李天然和朱潜龙，虽然让人沉浸在幽默之中，但又不得不思考这种微妙关系。小到人与人，大到国与国都是这样，越是针锋相对，越像小孩子过家家。

“她不知道我會功夫嗎？平時她就這麼勇敢嗎？”

这句台词脱口，影院里笑声一片，但依然让人感到恐惧。廖凡塑造的朱潜龙，搞笑与邪恶集于一身。虽说是大反派，他确是幽默与演技担当，但演技这东西，用文字很难形容，只能借助视听去欣赏。单靠我叙述的话，那就不像了太爷。

蓝青峰

“是我，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演员姜文，演绎蓝青峰的复杂，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不愧住在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屋子，兴许某时某刻，他呆看房梁时，体会过甄士隐和贾雨村的命运。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也暗藏着他的命运走向。

蓝青峰出身显赫，坐拥皇城，前半生致力于推翻了旧秩序，后半生筹划建立新秩序。1912清帝退位，中国建立东亚第一个共和国，短短三年后，袁世凯洪宪称帝，两年后又赶上张勋复辟。这一年正是1917年，他计划下一盘大棋。至于下大棋的原因，或许是他亲手打碎了花瓶，想把它再拼装复原，简单说就是悔不当初。可形势比人强，他用二十年摆好棋子，棋盘和规则却早已天翻地覆。影片中他身处困局，压着速度等待抉择，撕心裂肺，泪流满面，最后回望李天然脱身，欣慰中唯有几分悲凉。

李天然

“你天赐大恨，是个好苗子，正是可以为我所用的人。”

天赐大恨，怎么听都不像人话，这么拧巴的逻辑，要从朱潜龙说起。15年前他经高人指点，找回血脉改做朱姓，还说“我不是原来的我了”。这个高人可能正是蓝青峰，而蓝为了计划顺利，又阻止李天然复仇。由此看来，李天然的天赐大恨，不过是爹赐大恨。这不就是当代人的处境吗，祖辈父辈只管生养，扔给后生一个烂摊子，拍拍屁股说“听我的，你还年轻”。

“既然这盘大棋你下不了，我来帮你下吧。”

邪不压正的故事和节奏，都称得上精彩，奈何口碑两极化严重，可能正是因为李天然这个角色。他有年轻人的炙热活力，也有年轻人的鲁莽轻信。喊了两个小时复仇而不得，看到最后才发现，他不是什么Bruce Lee，只是个需要成长的孩子。他对身份的怀疑，对信念的困惑，正是映射银幕外的观众。试问谁能看着自己，花两个小时在那蜕变，简直没眼睛看。当他得知被蓝爸爸利用，说我来帮你下棋，终究完成自我认同，打算自己收拾烂摊子。能怎么着呢，摊上了，就忘开了想呗。

4.穷途末路啊穷途末路——时代背景

北京、西安和南京三处明城墙，每当瑞雪纷飞，极目远眺，似乎能看到几百年前的景象。可大多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城墙，都是80年代翻修的产物，除了古风之外，还有种苏联巨物的压迫感。电影里大雪覆盖的北平城，虽然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人情味十足。

“这有人买就有人卖，有人卖就有人拆呗！”

亨德勒一个美国佬，操着一口北京话，说出姜文的考究，北京并不是解放后才开始拆的，民国也没少拆。我的想法是，有人买就有人拆，说明大家知道这是好东西，不见得拆走了就会消失。可解放后被拆掉的北京城，真的是，穷途末路啊。

摘自作者：甲骨文图书（来自豆瓣）
20世纪50年代初，梁思成夫妇为保护古城文物，有过许多积极的作为，他们受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门委托编制的《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1949年3月成书），其中第一项文物便是“北平城全部”，并且标注：“世界现存最完整最伟大之中古都市，全部为一整个设计，对称匀齐，气魄之大，举世无匹。”但是，自1952年古城开始被拆除。
梁思成给周恩来写了多封信件，并最终得到召见。据说，会面持续了两个小时，周恩来双臂抱在胸前，耐心地听他讲述。他极富诗意地向总理描绘，阜成门帝王庙牌楼，在太阳渐渐沉没西山时的美丽画面。周恩来没有正面发表意见，只是意味深长地吟咏了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看似对旧事物的缅怀，实则是对新发展的期待，以及盲目自信。仔细想一想，半个多世纪了，这样的心态时下依然大行其道。不管怎样，《邪不压正》造梦般，复原了《侠隐》中的老北京，而我们也算进过京了。

5.你该找个自个的儿子了——种子与土壤

姜文作品，往往能从历史、事件和人物身上，洞察出很多共同点，再加以雕琢和整理，比如改变人物关系，推敲人物台词，删除指代信息，添加含糊意向等等，最终发现处处都是映射，放之任何时代皆准。某种意义上，这种创作形式，只为解读而生，哪怕是过分解读。

民国三部曲虽然没有连贯性，但所讨论的问题，却有着某种关联。从民国建立，到北伐战争，整个北洋时期，中国社会始终处于权力真空、信仰崩塌的状态，仿佛一辆疾驰的巴士，汽车无人驾驶，乘客手足无措。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取而代之的，是鹅城当官的张麻子，妄图称帝的朱潜龙，以及不写日记的蓝青峰。北洋这个词，在姜文眼里，代表着无序、荒诞和反讽，更代表希望破碎的时代。其实姜文在访谈中提到过，三部曲从来不是拍民国，而是拍眼下的生活，电影不过是生活的外号而已，哈姆雷特是外号，邪不压正也是外号。

如果再深究一点，姜文善于探讨种子和土壤的难题。他曾对毛做出评价说，种子之所以扭曲疯长，正因它无法战胜土壤。土壤和种子狭义上讲，是上一代和下一代，拓展开来，便是传统与现代，愚昧与文明。姜文认为，传统就是过去的活法，大部分的传统是要不得的，还对传统土壤做了区分，糟糕的叫传统，精华的叫传奇。翻译翻译，传统这片盐碱地里，长不出现代文明。

邪不压正的故事，正是脱胎于传统的传奇。电影中的种子与土壤，正是儿子李天然和爸爸蓝青峰。蓝青峰退场时所说的话，恰如民国三部曲的点睛之笔，将成长的希望，交给了新一代的种子。

“我不是你爸爸了。”

“你该找一个自个的儿子了。”

关于人，姜文好像总有个问题：自己叙述的，旁人定义的，被逼成为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说《邪不压正》里的人物都有自觉性，但拥有自觉不代表有选择，反而有可能更痛苦。这也是中国人的困境，很多事说了也没人听，于是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对生活没招儿”，于是姜文选择创造故事，在电影里完成逃离，王家卫也在《一代宗师》中借叶问之口说过，“最难跨越的的是生活”。他们作为成功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尚且如此，平凡人又当如何？

“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真的知道吗？”

（完）

完稿时间：2023年5月3日（初稿2018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