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保衛戰-47】第八十三軍南京突圍記(劉紹武 時任第八十三軍軍部參謀處長)
突圍前的情況
一九三七年,鑒於上海戰場逐次使用兵力,被日軍各個擊破的教訓,我奉第八十三軍軍長鄧龍光的命令,率第一五六師參謀處長、參謀、中校團附、政訓員等十餘人組成的幕僚組,先遣赴滬,負責與該軍在上海的第一五四師聯絡,做好偵察、計劃、籌備等工作,俟第一五六師上來後,能即時投入戰鬥。
我們於十一月十三日由漢口乘輪東下,大約十五日抵南京。時南京政府各機關團體已紛紛向武漢、重慶等地撤退。
十一月十六日,我們到參謀本部領得地圖一批,乘夜車向蘇州進發,至武進,遇敵機轟炸,路軌被毀,迫而乘兵站卡車續進,十七日拂曉抵蘇州。當日即見到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顧祝同,得知當面的敵情和友軍狀態,並得他指示:第一五六師到達後,即佔領蘇州東南處(地名忘記)至用直之線,構築工事,阻止敵人,擔負掩護友軍進入吳(蘇州)福(山)線既設陣地的任務。我們正忙於出發的一切準備,忽又奉到新命令:第八十三軍(欠第一五四師)到達後,即開赴江陰,歸江防軍總司令劉興指揮,負確實守備江陰的任務。
第二日我們仍留在蘇州,等待部隊的到來。那時,由淞滬前線撤退的友軍莫不視蘇州為給養補給站,到處搜劫食物,強拉民夫。而敵機更乘我之危,輪番轟炸,投彈無數,觀前街、公園區大火融融,隨處可聞哭聲,特別是夜間空襲,地面火箭(漢奸發射,為敵機夜襲指示目標的)幾如萬弩齊發,有如元霄鬧燈,精神大受威脅。由南京至蘇州途中已經飽受火箭的騷擾,初不料貼近火線的前方姑蘇名城,漢奸的活動,更有甚者,憤恨難言。
第八十三軍(欠第一五四師)於十一月十七日到達蘇州,即轉向江陰前進。大約二十日夜到達江陰附近,奉劉興令乘黑夜進入江陰要塞外圍既設陣地。由於劉興總部沒有工事位置的要圖,只得進入臨時陣地,作逐次摸索,逐次進入工事的打算。整整摸索了一個長夜,有的部隊找不到工事位置,有的部隊找到了工事位置而沒有鑰匙,不得其門而入。
大約二十三日奉劉興令:即日馳赴無錫歸第十九集團軍總司令薛岳指揮。隨即照薛令集結指定地區。入夜照令佔領無錫東北×處(地名忘記)至唐橋頭之線。第八十三軍軍長鄧龍光即用電話報告薛岳該軍進入陣地情況,薛接電話後,暴跳如雷,大罵鄧龍光違背池的命令,要槍斃。鄧問為什麼要槍斃呢?薛說:誰叫你佔唐橋頭。鄧說,有命令為據,薛乃啞然。原來無錫東北有唐頭橋與唐橋頭兩個不同的地名。薛岳原意是佔領前頭那一個的,但下達命令時錯看成後一個地名,故有此誤會,因而加速了無錫的失守。
第八十三軍(欠第一五四師)執行掩護主力轉進的命令後,十二月初又奉到命令歸劉興指揮,佔領鎮江西南的某某至某某一帶的山地(地名忘記)並負責固守的任務。
軍命第一五六師依令佔領陣地後,我們在觀察當面敵情時,目擊幾個縱隊的敵軍向句容疾進,並偵悉敵指揮部就在我陣地前約三十里路的一個村莊(地名忘記)宿營。當時我向鄧龍光建議,以第一五六師全面出擊,解決敵指揮部後,即將矛頭指向句容西進之敵截殲之,使南京守城部隊贏得準備的時間。劉興說,守恐不保,還說攻嗎?消極地否定了出擊的方案。軍參藻長陳文復以同鄉關係,用電活向唐生智作同樣的建議,也不得唐的重視。次日凌晨,因敵陷旬容疾趨南京,結果軍奉命放棄陣地,經下蜀、龍潭向南京轉進。
突圍的經過
大約是十二月七日午後到達南京,聞說第六十六軍葉肇部已放棄湯山陣地向麒麟門方面撤退中。第八十三軍奉命以第一五四師位置水西門附近歸第七十二軍軍長孫元良就近指揮,其餘即進入南京,位置於光華門內,擔任巷戰工事的構築。由於缺乏木材、鐵絲、鐵釘之類的材料,進展極慢。
十二月十日,第一五六師奉命增援光華門。光華門不斷受敵人飛機、大炮的集中轟擊,城牆數處被毀,敵即乘飛機掩護,用竹梯爬城,蜂擁而來,勢極猖獗。經該師多方苦戰,敵焰始減。是役傷亡頗重,向衛戍司令長官部請領彈藥、衛生包等必需軍品,均以庫乏存品,百不得一。
十一日晚,第一五六師挖通城牆積土,將衝入光華門城洞內的約一個班敵軍予以殲滅。十二日凌晨軍部收到該師繳來的戰利品一批,軍曹的頭顱一個。我們除留一束日軍以之壯膽的神符作為軍中宣傳品外,其餘即繳送衛戍長官部。此時新街口、中華門一帶不斷傳來爆炸巨響,據說雨花台已陷入敵手,有部分敵人竄入城內,因此,城內秩序大亂。
大約下午二時忽接長官部電話,找軍長鄧龍光去開會,鄧與參謀長陳文一同前去。五時左右,上校參議(第四路軍總部參議派在第八十三軍服務的)柯申甫突然駕駛鄧龍光的汽車來找我。他一進軍部大門,就大叫一聲:「走呀!」這一叫,弄得整個軍部官兵倉皇失措。柯轉述鄧的指示後,我即吩附各主管負責人立即率所部到中央黨部集中,跟著拈了一份五十萬分之一的地圖。擬乘車先行。詎料車廂內外和篷頂車頭均已擠滿了人,不能開行。同時廣場馬路人流洶湧,無法通過。我即棄車步行,黃昏時才到中央黨部,見到了鄧龍光、葉肇、陳文、羅策群(第一五九師副師長。師長譚邃因肺病,先搭船過江,由他代師長)等,但未見第一一五六師師長李江。陳文對我概述了會議的要點和廣東部隊歸葉肇指揮,掩護主力撤退後,由太平門突圍出城,經當塗、宣城、寧國集結徽州整訓的任務。我問:「軍長決心如何,已與李江通活了嗎?」陳說:「已通知李江即率部到太平門集中;我們立即向太平門移動,部署突圍。」我說:「不是要掩護友軍撤退嗎?」陳說:「不管呵。」原來他們已作出決定,以葉肇部作先鋒(葉部入城後未被使用,故集結容易),鄧龍光部作後衛,搶先突圍。於是葉、羅、鄧、陳、劉等一擁上車。時廣場已萬頭鑽動,水洩不通,將軍的怒罵,汽車的喇叭,均失作用;只得棄車乘馬,但馬也無回旋餘地,又迫而棄馬步行。那時人都準備輕裝逃命,不少珍貴行李都視如敝屣。鄧龍光的幾枝人參浸制的酒和兒盒頭號的高麗參皆棄諸道旁,無人過問。只見失卻節制的隊伍蜂擁向太平門方向移動,秩序大亂。我們八時許到達太平門,據報,葉肇、羅策群親自指揮部隊拆除堵塞城門的沙包。我們就在一間守兵用的小房子內靜候出城。當時紫金山的敵炮斷斷續續地向太平門內盲目射擊,麇集在太平門內的我軍迭有死傷,越城之心愈急。
九時許,忽然人聲鼎沸,人流蠕動,據報先頭部隊已開路出城,我們就爭先恐後繼續跟上,各顯身手,從城門夾縫之中擠出去。由於互相擁擠,造成互相踐踏,弱者倒地,強者即踏其身而過。據隨後出城的人 說,有一個被人踐踏,呼天不應的難友憤而拉開手榴彈,造成同歸於盡屍塞城門的慘劇。當時紊亂的情形由此可見。
我隨鄧龍光、陳文出城後,緊跟著先頭部隊沿京杭道(寧杭公路)南進,沿途為防敵的塹壕、地雷所阻,進展遲緩。約十二時到達岔路口,先頭部隊與據守該處之敵接觸,羅策群幾次督隊撲敵,均不得手,最後他舉起馬鞭,大呼:「跟我來,幾大就幾大,晤好做哀仔呀?」(廣東活不要丟臉的意思)羅就在這種氣憤的情形下壯烈犧牲了。
至此檢查部隊,只有軍直屬隊不到百人,李江師並未跟上,怎麼辦?鄧、陳等蹲在一間小屋子內一籌莫展,而一向龍精虎猛的陳文,牙縫中哆嗦之聲隱隱可聞。我當時也有幾分顫動,主張等待李江師到來再作突圍打算。鄧龍光急不可待地要爭取敵人增援部隊未到來之前衝過,並立即令特務連用急襲的火力掩護,利用飛機場(似是飛機場)的碉堡逐次躍進,好容易脫離了敵人的火力網。特務連已死傷散失過半,連長不知下落,剩下的一個排長指揮不靈,名為護鄧(緊隨鄧的身邊),實則怕敵,不敢向前搜索。此時揣鄧心情,大有:「誰人救得李世民,你做君王我做臣」之感。我自忖兵微將寡,長路漫漫,必無生還之望,何如死中求生,冀僥倖於萬一。乃自告奮勇,單人匹馬,自任前驅,偵察一段,回頭領鄧躍進一段。很快地掌握了一條規律,乃是有篝火的地方就是有敵人的地方(敵怕我接近用以照明的),遠離火光前進,萬無一失。我們在一個小高地準備第五次躍進時,不見陳文和柯申甫二人,鄧想株守以待,我則認為他們二人是有意識地離隊(因柯是上海人),主張不等,趕快續進。大約十三日凌晨三時許到達一個不知名的山腳,隱聞急速的腳步聲,乃靜伏以觀,無何,很清楚地聽見:「丟那媽,蘿蔔頭」的口音,分明是自己人,這一喜,如獲至寶,活似放下了一塊大石,即尾隨其後跟進,步履也輕快了許多。到一小樹林休息,檢查自己的一堆,只剩下十幾個人,除鄧龍光和一個隨從副官王志外,其餘就是我與鄧的衛士三四人,及特務連士兵二三人。拂曉前我們到了淳化鎮附近,才知道昨夜在我們前頭作嚮導的原來是莫福如、華振中與他們三四十名士兵。他們備說羅策群戰死的經過與葉肇、黃植南(葉肇的參謀長)、司徒非(第一五九師旅長)等蹤跡不明的情形,不勝嘆息。
我們決定利用山地俯瞰觀察敵情,再作下一步的打算。是日從難民口中和望遠鏡下的觀察,知道淳化鎮不時有敵出沒,京杭公路時有戰車巡邏,附近村莊沒有敵情動靜。我們決心利用黑夜接近公路埋伏,相機鑽隙通過。
是日下午六時許,見教導總隊旅長馬威龍率一小隊官兵數十人經過,彼此交換了一些情報和突圍意見,我們即利用馬部(馬威龍部隊)為試探前鋒,隨後跟進。他們很快地過了馬路,我們恰遇敵戰車三輛向南京西進,故即隱伏,相隔約半小時之久,才通過馬路,竟與馬等失卻聯繫。因此我們只得用地圖校正方向,向南摸索前進,午夜抵秣陵關附近,探知該處之敵正整裝待發,乃折回龍都。時東方已白,即晝伏在一個較偏僻的村莊,各向居民買得便服化裝難民,利用夜間鑽隙前進。至九十里店(蘇皖交界的一個地名)遇到一群約百餘人由上海戰場退下來的廣西部隊官兵,他們據險截劫,繳去我們先頭部隊的槍,同時向我們包圍。我們以眾寡懸殊,只得退避三捨,隔河戒備。十五日夜找得當地居民羌潤田(後隨鄧回到廣東,由鄧送他入軍校,畢業後當過排、連長)帶路,才繞過該處。那時既怕日本人又怕散兵,狼狽不堪。之後,依每日當地情況晝夜交互行進。十九日我們來到一個相當熱鬧的市鎮(安徽境,不記得什麼名了),大家都想在這裡好好地休息一晚。但據瞭解,旅館棉被不夠,同時得知離市鎮五六十里的外圍常有敵人出沒。怎麼辦?鄧不假思索地取出他印有官銜的名片叫人去找區公所所長。該所長很恭順地馬上徵集了二三十條棉被送來,並說,馬上派出保安隊去警戒,保證安全無事雲雲。
本來鄧龍光在龍都化裝時,就想將名片和唐生智的突圍命令焚毀了的。我對他說:現在還不是消滅軍人痕跡的時候,以後可能還有用處。果然,是晚用上了。我們就在那裡大吃、大喝、大洗一頓,既飽且醉,並清除了身上的積穢和不少蝨子。
二十一日我們到達南陵上官雲相的防地。隨得蔣介石、余漢謀復電慰勉有嘉,同時奉令趕赴屯溪收容。到屯溪後,我曾隨鄧龍光到寧口開會。記得當時有陳誠、白崇禧、羅卓英、薛岳、吳奇偉、陳沛等人參加。我們在屯溪住了十多天,記得與鄧龍光、吳奇偉、陳沛、黃佔眷等在黃山渡過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
一九三八年一月中旬,第六十六軍、第八十三軍各收容得由南京陸續出來的官兵一兩千人不等。於是,第六十六軍由林偉儔、莫福如、郭永鑣率領,第八十三軍由王得全率領,分別向湖南的攸縣、安仁等處集中訓練。
事後見聞
後來我到了武漢,在武漢先後見到了第一五四師師長巫劍雄和該師參謀長張馳;第一五六師師長李江和該師參謀處長張顯歧。據巫劍雄說,他們是於十二月十二日夜從人喊馬嘶,爭先出城的部隊中獲悉放棄南京的企圖後,與參謀長等幾個主要人員由烏龍山搭船過江的。李江說,他接到電話命令後,與駱應劍(第四路軍上校參議)經中央飯店至挹江門目擊一片喧嘈紊亂現象,想渡過此門非焦頭爛額不可。不久,乃與駱走到離城門幾百公尺的地方,用腳縛吊出城外,走到下關,經過種種周折才搭得某部輪船過江,由隴海路回轉京漢路回到漢口的。張顯歧談到他脫險經過的情況猶有餘悸。
一九三八年一月中旬,蔣介石在武昌珞珈山召開了一個軍事會議,會上不少嘗過南京逃難風險的「將軍們」都說唐生智放棄南京,沒有下達命令,棄城逃走,釀成慘重的犧牲,唐生智應負完全責任。據鄧龍光對我說,當時蔣介石很冒火,言不由衷地說了很多廢話,還要組織軍事法嚏審判,鄧龍光過意不去,由懷中取出唐生智撤離南京前給他的油印的撤退、突圍命令,給唐生智解了圍。
同年的二月問,葉肇、黃植南先後回到廣州,葉肇在中山紀念堂曾報告了他被俘脫險的經過。之後,葉、黃又親口對我講了他們逃出南京的情形,略述如下:
十二月十二日晚,葉肇與黃植南衝過岔路口後,即遙望山地摸索前進。天明,至湯山附近,找得便衣化裝難民,準備逃往上海。但人生地不熟,兩人在山地潛伏了一滅,餓得飢腸轆轆,迫而冒險下山覓食。到一個不知地名的地方,忽然槍聲大作,兩人躲入一個堡壘。至黃昏,一片沈寂,知敵已遠去,即離堡壘循小路踉蹌而行,見路旁蕃薯皮一堆,如獲至寶,分食之余,各將其餘珍藏於袋,以備不時之需。是夜,為著覓食進入一個不大的村莊,摸索了幾個房子,闃然無人,最後碰到一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婆婆,也沒有得到任何可充飢的東西。正懊喪間,忽然槍聲大作,日軍蜂擁入村,他們爬入禾草堆中的床底。第二天,看見京滬公路上有不少三五成群的難民往來,他們即混入難民中問東行。走不多遠,遇見一隊鬼子由東往西,他們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希望僥倖過關,不料狹路相逢,日本兵看中了他倆,要他倆挑擔。黃植南先挑,勉強走了六七里路,佯裝腳痛走不動,被日本兵踢了幾腳,他就索性裝死。於是,一個日軍上等兵的行李就落到國民黨軍長葉肇的肩上。葉肇生平未嘗挑擔之苦,忽然壓上幾十斤的東西,確實難以走動。日本兵看他鬍鬚長長,不能勝任,只好另找壯者代替,他才得以解脫。吸取這次教訓,葉肇採取遠離交通要道躲過風頭再作打算的辦法,在京滬公路的一個小村鎮裡躲了若干天,摸清敵情,逐次接近上海,遂由上海搭輪回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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