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决定后的一点随笔
在移民中介协议上签完名字之后,我和妻子都长舒了一口气,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斟酌犹豫与意见反复,接下来的两年内,我们全家三口将在各种材料准备、提名申请、英文恶补、房产置卖的过程中度过了。如果说我的人生需要有一个节点来分成上下两段的话,我想从这一刻起,应该就已经进入下半段了吧。
妻子一直以来对移民之后的不确定性都有很大忧虑,所以对于是否移民的决定,我们也耽误了五年之久。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在和妻子做各种商量,分析移民后的各种利弊,她自己也很明白移民的目的,其实和许多华人都一样,主要是为了下一代的成长和教育,希望能使儿子脱离一个功利社达的环境,尽早到一个正常良性的社会中成长。妻子对自己的英文水平一直都不自信,担忧移民后整个家庭的生计将无法保障,在做出最后决定前的一段时间内,她总会不自觉的找各种理由,试图放慢甚至放弃整个计划,「儿子还小」、「无法照顾老人」、「找不到工作」、「资金成本太高」、「疫情在国外会不会复发」等等,诸如此类的担忧,都会成为妻子碎碎念要不要再等等看的借口,我虽然对这些问题也常常抱有隐忧,但在妻子面前却不想表露得太令她担心,总用我们还不到四十岁,出去之后还能再拼些年头一类的说辞来安慰她,每一次她也都只能面露两难的说一句「走一步算一步吧」,相信踏出去第一步,之后的步伐也就跟上了。
儿子今年已经七岁,已经不再懵懂无知,对于许多问题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偶尔还会偷偷向我提到该送女生什么礼物、能不能让妈妈不要帮他洗内裤一类的问题,但是对于移民却还没有太具体的概念,国外或国内的区分也不是太明白,搭飞机去日本只要两小时,去云南的奶奶家却要快四个小时,他便以为奶奶家是住在一个叫云南的外国。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在他未来的认知范畴里,移民只是去了远方而已,可以少一些毫无必要的家国情怀,也可以少了一些去国怀乡的忧思。不过当我告诉他去了远方之后,便很难再回到北京,他却因为不能再见到班里某位女同学而伤感不已。
其实我最早产生移民的想法,是在儿子出生后没太久的时候,很偶然的一个晚上,哄完儿子睡觉之后,抽空看了韩国电影《辩护人》。当看到电影中宋律师激动的说着「想让我的孩子们不要生活在因这种荒唐的事踩刹车的时代」的时候,我便无法抑制住内心跟随剧情的那份契同感,强烈的意识到,我从小到大经历过荒唐的一切,我的孩子难道也必须要面对一次吗?那些苦尽甘来的人生哲学、逆来顺受的规训成长、爱国爱党的权力洗脑,虞诈心机的情商世故,功名利禄的成功范本,难道都要在儿子身上重来一遍吗?现在回想到这些,我也只能责怪自己将移民的计划拖得太久了。
不久前陪儿子在公园玩耍的时候,看到他和小伙伴们在玩一个轮番从台阶往下跳的游戏,一边跳还一边喊「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事后我问他在玩什么游戏,他说在学校刚听老师讲过「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便现学现演,玩起了革命烈士跳悬崖的故事。我一直都没对儿子做过任何「爱国主义」思想观念的说教,家中书架上既没有「爱国主义」书籍,电视里也不看国产抗日神剧,虽然我知道儿子上的是党国体制内的公立小学,从小接受个人对党国毫无保留热爱一类的规训洗脑,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也曾早早暗示过自己,儿子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周遭无处不在扭曲极端的「爱国主义」氛围影响,一定要提前做好面对的心理准备,但当模仿八路军跳崖这一真实片段发生在儿子只有七岁年纪,而且还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直击我感官的时候,我确实是无法忍受的,当天回家后便告诉妻子「这次必须移!这次是认真的!」。其实类似让我感到隐忧的情况还有很多次,比如儿子曾经因为没赶上学校升国旗的活动,便对送他迟到的妻子发过脾气,也曾为了完成课后作业,自圆其说的编出一堆理由,来解释自己都未解其意的人脸监控系统的「公共意义」何在。这些潜移默化的人格改造,已在慢慢形塑儿子尚未启蒙的世界观,对是非曲直的扭曲定义,已通过学校教育渗入他幼小的心中。
移民的事,最难开口告知的是父母长辈,以前虽也会偶与他们聊起,但每次都被父母定性为想法不成熟,并转移到其他话题。这次我和妻子做完决定之后,也是硬着头皮,以最后通牒的方式分别告知各自父母。不过这次双方父母最后的态度,却十分的平和。我的父亲一直都是个顾念传统的人,以往说起移民话题,总会劝我三思慎行,虽然我与他和母亲居隔千里,长期都不见面,但自从几年前我和他说起移民的想法之后,他便不时向我表露出一个大家庭不能飘落得太离散的想法。这次和他说完最终的决定后,他却只是问了我,出去以后多久能回来一次,我安慰他横跨太平洋的飞行时间只用十来个小时而已,比起大学时期离家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行程,时间距离其实未必算远。和父亲相比,母亲对我说的反而很淡然,「我一直没出过远门,也没什么眼界,外面什么样也不清楚,所以没法给你什么有价值的建议,但既然你有把握,那你们就去做吧」。其实我是很自责隔着电话和他们说这件事的,稀释生命亲情连结,斩断原有生命经验的一件事,就被我用寥寥数语打发了。我并不是一个擅于事后悔过的人,但对于这件事情而言,我不知道未来是否会成为我难以逾越的心结。
我和妻子都在房地产行业工作,从十几年前大学毕业后至今便一直如此,恰好赶上了中国经济借助房地产行业投资,病态高速发展的阶段,这个行业曾经汇集填塞了巨量的虚拟泡沫,但那终究只是饮鸩止渴,在中国经济基本面处于低速放缓、资本外逃、经济结构亟待调整的大背景下,最近几年的房地产行业已徘徊在一种不温不火的混沌萧条势态之下。这几年下来,我和妻子都经历了在私营企业大起大落的履历跌宕起伏,最后为了图求安稳,想尽办法挤进貌似风平浪静的国营企业沉寂隐逸,这在身边的许多亲戚朋友看来,是可期而不可得的职场擘划。可正如硬币的一体两面一样,国企体制的外在风光与内在堕落是并存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见惯了体制内人与人之间的溜须拍马与尔虞我诈,熟络了体制对于人性底线的腐化吞噬与重新定义。我和妻子向来都是直肠子性格,平日的心直口快与愤世嫉俗,不免会招是生非,这也注定了等待我俩的,必定是被体制边缘化、逆淘汰的下场,对于这种充满了矛盾的现实,我和妻子都越发怀疑是否还有继续坚持的必要。
当然从混日子的角度而言,我俩还是算幸运的。很多曾经的同事朋友,都因为年龄的原因失业已久,创业失败的也不在少数,聚在一起见面之时谈论最多的莫过于「这段时间没工作」、「哪个公司还招人」、「正在劳动仲裁」一类的话题,茫然无序的焦虑感无一不在言谈中流露出来。最近「内卷化」的说法似乎开始在网络中流行开来,人们对其含义的理解虽然比较模糊,但大致也能体会出意图用这个词汇描绘经济状况每况愈下的现状,曾经习惯了「繁荣」的人们开始感受到了零和社会的瓶颈,天花板越来越清晰,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积极的人生态度越来越难以换取奋斗之后的现实意义,在官方主流宏大叙事的文本之下,每一个普通人面临的都是共同承担透支未来之后损失分摊的局面。「内循环」、「贸易战」、「数字货币」等等一些社会话题所引发人们心中的忧虑越来越明显,身边的同事、朋友也偶有谈起移民话题,但可能碍于后疫情时期封关断航的现状,以及墙内信息环境的愈趋封闭的压力,那种茫然无序的焦虑感,最后还是会转化成一句「这种时期能有一份工作就不错了」的自我安慰。在拥挤的城市中,麻木的人们仿佛失去了改变现状的激情,转而陷于某种只看得见眼前得失的网格中,这可能会是后疫情时代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普通中国人最具传统「乡土格局」特征的一种现实写照吧,守望着被失落愿景催生出来的现代性乡愿,继续熬困下去。
妻子这两天整理家中物件的时候,翻到了很久没看的相册,里面积攒了一些以前我俩住所的旧照片,从第一个租住的旧筒子楼,到后来几次购置搬迁的新房,妻子不禁感叹这些年一直没有在哪儿好好安顿,总在不停的搬来搬去居无定所,房子虽然变大了,但其实却没有根,总在漂泊流动。我突然想到项飙老师所说的「悬浮」状态,即将开始的移民是一件需要把现有生活连根拔起的事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所有的一切都将处于一种没有支点的状态,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可以到达期盼中的彼岸,不再是被动的随遇而安,而是将逃离转化为主动的改变,而此时也只能希望在这样的改变中,我们可以重新找到脚踏实地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