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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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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上(二)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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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那时候方纪苏就已经料到这件事不会善了。

正好那段时间向海斯联系他,说她来东岸参加一个会议,程珊珊也来,不如大家有空聚聚。他们这几年有overlap的华人博士生,现在还在三州地区的,倒还有好几个,留在本校的只有他和文歆。向海斯难得来一次东边,所以一头劲要召集什么聚会。

方纪苏特地去找他午餐。在西107街一家泰国菜。方纪苏是想跟他商量商量,人家大老远过来,他们可以做东,定哪里的餐馆比较合适,用不用再安排什么行程。尤其程珊珊在工业界做到这种级别,华人之光似的,若是能让她来学校一趟牵牵线,也是一门成果。

文歆却只顾低头吃他的青咖喱,自语似的,“好辣”,又招手叫了一杯泰国奶茶。忽然一笑,“这种活动,我不参加了。”

“怎么……”

文歆施施然,“混得差,有什么好说的。”

方纪苏提早一年毕业,又结婚移居英国,George Nishimura葬礼时匆匆回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只言片语,讳莫如深。此外只知道文歆毕业之后就在林亦立实验室。

文歆这种research scientist research fellow之类没有tenure的职位,不过是——拿他们的话来说,高级千老。方纪苏还记得Nishimura在时很看重文歆。他没有必要在林亦立这里耗。却偏偏一耗耗了十几年。

方纪苏一时语结。文歆这样坦然,倒显出他汲汲营营,俗气,别管睇浓睇淡,至少文歆不是对着讲这种牵线搭桥之类的事情的人。因道,“那向海斯见不见呢?我记得你们关系不错。”

文歆很慢地眨了眨眼睛,没说话。方纪苏就知道,他这话说得又多余,既然是关系不错,人家自有联系,何必他来横加安排?他对着文歆,大概也是潜意识把他看扁了,总想替他照应什么,是僭越了。


按理说人员流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是平常事牵扯上林亦立也不平常了。还没离开I大的时候就已经有风声出来,“Erin Lin又逼走一个,就这样你还去?”竟是兴高采烈的神情。

事实是敲碗等看戏的儘多。当然外人议论得高兴,身处其中或许是反而不觉得。正好赶上中秋节,方纪苏就带了月饼给大家吃。拿吃的堵嘴一向是惊人的有效的方法。也自有识货的,王遥见了就惊呼起来,“嘉麟楼的奶黄月!你怎么在这边买到的?”“寄上来的。”

拆开放在茶水间自取,林亦立那边方纪苏是亲自送过去给他。“噢,今天是中秋节?”林亦立伸手拿了一只,“我都不知道。”——他不过中国节的,知道了倒奇怪了。“说是过节,不过是找机会吃东西,”方纪苏没怎么进过林亦立的办公室,这时看见门边的书架上摆着张旧照片,是他跟George Nishimura的合照,时间上不会晚,两个人都年纪很小的样子,林亦立在桌子前坐着,低着头,Nishimura俯下身在跟他说着什么,很自然的一张生活照。方纪苏顾着看照片,就忘了说话,林亦立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神色就是一黯,神经质地咬了咬嘴唇,正准备开口,方纪苏迎头截住,“Jess的那两幅图,可能还是得请你看一眼,虽然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林亦立“噢”了一声,方纪苏就趁机出来,到了茶水间已经是很热闹的场面,都坐着站着在聊天,Ben一手拿着板擦半开玩笑地在白板上证一条theorem,文歆正在做咖啡,看见他过来随口问了一句,“要咖啡吗?”王遥又踱出来,探头往月饼盒子里看了一眼,“啊,一人一块都拿了吗?”其实算下来有剩,方纪苏笑道,“再吃一个。”她鼓起两腮,“不用了。”又不甘心探头再看一眼,自言自语,“其实给他留两个差不多了嘛。”“给谁留?”这时候文歆递了咖啡给他,“Erin爱吃甜食。”又对秘书Alisa道,“给他送进去算了。”径自到柜子里取了一只瓷碟子出来,拆了剩下的其中一只,放进微波炉叮了二十秒,奶黄月是要烘一烘味道好点。方纪苏失笑,心说何至于此,连王遥这小姑娘也要让着他。眼见文歆又取了一只刀来把月饼切了四小块,连叉子都配好。还没等送进去,林亦立倒自己出来了。Alisa回手把月饼递给他,“留给我的?”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却又小孩子似的带半分羞涩,还不忘向方纪苏道谢,“谢谢你。这个很好吃。”“这家很出名的。”王遥适时插了一句,林亦立笑道,“分给你。”叉了一块递到她面前,王遥张口就咬住了,小动物一样连叉子一块儿咬拔都拔不出来,林亦立手背挡着嘴背过身去笑得弯了腰。看他那么高兴,方纪苏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回头一看文歆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人都走了,简直是万籁俱寂。文歆迟疑半晌,终于绕过半条走廊到了他门前,他果然也还在。

学校办公室配的日光灯一脈惨白,到了晚上照得人一个个脸上浮黑气像中了铅毒,他办公室顶上那一盏就从来不开,他本来也不喜欢太亮的地方,那时候George就笑他是vampire——那时候年轻,等闲间日夜颠倒也不算一回事,现在是再忙过了十二点也要回去睡觉,清规戒律雷打不动早晨六点半起来。这时候他只开着桌边一盏落地灯,很暖的一圈光晕只浮在他身上。寻常人单穿一件白衬衫二十分钟就要变得稀绉,他穿就可以,一整天了还是熨帖挺拔的——当然了,计较起来其实不过是因为东西贵。

他对着电脑,手上敲敲打打,很专注,根本没发现文歆。他打字其实算得是慢了,而且总爱出错,过去都是他说,人家录入,恨不能雇四个秘书。当然现在就是讲得起这个排场也不能这样,Lin Lab一直维持着大Lab的规模,放着一个行政秘书一个lab manager就已经多的是人看不顺眼。

文歆在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他只是抬起眼来望了一望,“你还在这里。”

“Erin,”文歆很少当面叫他名字。平日里也是个秃头的句子没有称呼。“我去M大的事情……”

他抬起身来,往后靠了一靠,“噢,我还没有说恭喜。”他是对着电脑时才戴眼镜,此时摘了下来随意揉了揉额角。

“大概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一个学期都没法等,宁愿这样大费周章。但是可能文歆还在希望着他能开口挽留一句半句。

“那很好呀。M大是好地方,对你的职业生涯有帮助。”轻描淡写两句话,笑得跟平日里一样温柔优容。

文歆只觉得寒气从颈后一线侵下去。这人是谁?这个若无其事跟他打着官腔的人是谁?

到这一步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不是他出面,本来总觉得他可能也不知情,或者也是不得已,可是现在怎么好再自作多情?文歆倒还笑得出来,“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返身便走。

悉悉簌簌的议论却是日渐大声。还有人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说,把林亦立当年怎么赶走David Likert讲得绘声绘色。本来也是一件扯不清的事情,年代又早,只有一样是千真万确,David Likert离开C大确实是与林亦立不和的结果。讲起来也没什么新鲜,无非商人逐利学者为名,那时候正是林亦立如日中天的时候,算起来是他把人排挤走的。只是Likert连西岸都呆不住最后只得远走英国,若真是林亦立的责任,未免也太赶尽杀绝。

方紀蘇倒不至於信這些話。林亦立再神通廣大手也伸不到S大去,Dave Likert他也不是不認識,當然也是很出色的研究者,只是論難相處比林亦立猶有過之。當然講起來二十年前的事,連文歆都沒見過,還不是隨便怎麼說,Likert倒是從來沒對林亦立出過什麼惡言。

這天學校網站編輯發郵件找方紀蘇約一個訪問,想在首頁出一篇文章,算是把他當作今年转会C大的重要人士。他自認亦不是無名之輩,只是第二次確定時間時對方就抄送了林亦立,這才意識到應該一開始就是林亦立的安排。

他一向看重這個,寫過兩本面向大眾的書都賣得很好,也就有人說他不幹正事。到了當天下午他提早十五分鐘到方紀蘇門前來看了一眼,把方紀蘇上下打量一番,卻是笑了,“看著不錯。”方紀蘇本來也不是蓬頭垢面的人,今天還稍稍收拾過,一件黑襯衫,沒系領帶,一件西裝外套,到哪裡去都不至於坍臺的。

開了一間空的seminar room,方紀蘇倒沒想到對方功課做得這樣足,問得十分細緻,三言兩語轉到林亦立身上,方紀蘇也不是不識相,林亦立要放話出來給人聽他影響力還在,當下自然是真心實意把林亦立吹捧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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