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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筆記 01/ Tender Is The Flesh 《食人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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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雖然已經過了,但我還有很多書沒有記錄完,想到喜歡的就會記一下。這篇寫得很長,在 IG 上只能剪剪貼貼的放,在這裡放原本寫的。

提醒:有非常詳細的劇透。這本書含有大量血腥與可能造成不適的內容。

Tender Is The Flesh 台灣出版的叫做《食人輓歌》。英文書名直覺想到的就是費茲傑羅的 Tender Is The Night,來自濟慈的 《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很想知道為什麼英文是這樣翻譯的,害我也順便讀了一下這首詩,雖然和原本的西文書名沒什麼關聯,但讀完覺得這首詩與整本書很搭。除此之外,字面上來看 Tender 有溫柔、柔軟、脆弱的意思,用來形容 Flesh,讓人聯想到心﹔同情心、同理心,但在這本書裡,人沒有柔軟的心,反而用來指肉的口感,反而把原本的書名變得很有觸感,有點雞皮疙瘩。

西語版的書名是 Cadáver Exquisito, 看了IG 書友 queerread 在他的貼文的介紹,讓我對書名開始好奇。Cadáver Exquisito 是一種共同組合的文字或影像的集體創作,每位合作者會按照特定規則、或只能看到上一位合作者的部分成品來參與小部分的組合創造,有點像是合力接龍。呼應了書中製肉加工廠的自動化流程,每位在屠宰場的員工負責的部分都受到精心規劃,有人負責打昏「產品」,有人負責放血,有人負責清理,基本上就和一般的屠宰場作業流程一樣,只不過這本書中被送去加工場的不是動物,而是人類。因為只能看見一小部分,每個人都只是間接的參與屠宰的過程,削弱了屠宰人肉帶來的衝擊,大部分的人不會去思考自己的行為帶來的結果,只是日復一日的在生產線上做著同樣的工作。

Carcass. Cut in half. Stunning. Slaughter line. Spray wash. Baseboards appeared in his head and strike him. Destroy him. But they are not just words. They are the blood, the dense smell, the automation, the absence of thought. (11)

在一個未知的時空,所有動物因為感染了一種對人類致命的病毒而遭到撲殺,失去了肉源又不想吃素,食人受到政府合法化,開始食人的這段轉變期被媒體稱為 The Transition。於是在這之後開始出現了人肉養殖場、屠宰場,甚至娛樂用的獵場。這些食用人沒有姓名、沒有聲帶,只有肉品驗證的蓋章。他們被叫做 Special Meat、Head、Product,就是不能被叫做人類。

There are words that are convenient, hygienic. Legal. (11)

我們的主角是Marcos,在 Transition 前他家是開豬肉加工廠的,食人合法化後,他繼續在加工廠工作,監督作業流程。故事一開始Marcos從惡夢中醒來,在工廠工作的他內心還沒有被自動化,所以還感受得到痛苦,而過去在豬肉屠宰場與 Transition 時期的回憶還深深的折磨著他。十二頁有一段和《夜鶯頌》有巧妙的連結,主人翁都想要逃離現實:

He wishes he could anesthetize himself and live without feeling anything. Act automatically, observe, bread and nothing more. See everything, understand and not talk.
Fade far away, dissolve, and quite forget/ What thou among the leaves hast never known,/ The weariness, the fever, and the fret (Ode To A Nightingale)

從 Marcos 的回想,我們看到人肉合法化的過程。先是社會底層的人們開始消失,被偷偷吃掉,再來大公司開始向政府施壓督促政府立法之後開始接管人肉加工廠。也有人質疑病毒是被捏造出來的,其實是為了解決人口過剩的問題,更有許多人權團體抗議、禁食,然而這樣的聲音也在主流媒體報導下漸漸被掩蓋了。這個食人的世界,和我們現在所處的社會有毛骨悚然的相似。

作者用 Marcos 工作的過程向讀者展示整個食人的產業鏈,同時深入 Marcos 的內心轉折與改變。Marcos 在加工廠帶著應徵者一步一步的參觀生產線,讀者也看到了人肉的處理流程,其實和我們一般的豬肉加工廠差不多,忍不住會去想我們現在吃的豬、牛、雞也是這麼來的,我們習以為常,也是因為這些血腥殘忍的場面都被清理包裝起來,放在超市透明乾淨的塑膠包裝裡。想到小時候我非常怕大人帶我去傳統市場,會看到肉舖上倒掛著剖開來的豬腿還有完整的形狀;一籠籠的雞在攤位一旁拍翅亂叫。有一次在柏林一個農場市集,看到一個攤位可以讓小孩接觸迷你豬、和小豬們玩,但這麼溫馨的景象同一個農家在旁邊就賣起烤香腸。男友在韓國讀書的時候也曾經指著路邊海產店水族箱的魚,說這是可以讓客人現點現殺的餐廳,他覺得很殘忍。儘管在台灣也有不少這樣的餐廳,我那時才驚訝地發現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以上這些動物在這本書裡都會是 Special Meat,也就是食用人肉,這樣的替換讓我突然以「從來沒這樣想過」的心情去想自己吃的肉。

Marcos 除了負責內部業務,也會到各個合作廠商去巡訪。養殖場的負責人 El Gringo 正在接待一名德國商人 Egmont Shrei 。Egmont Shrei 來自食人產業尚未發展完全的地方,他直呼養殖場的 Heads 為人類,甚至還將他們與自己相比,讓 El Gringo大感疑惑,甚至引起反感。比起吃人,像 Egmont Shrei 這樣政治不正確的情節似乎更嚴重。

但這樣自我欺騙、弱肉強食並不是在食人合法化才開始的。在前往下一站肉舖的路上,Marcos 開始回想過去曾經認識一個在肉舖工作的員工,被老闆要求處理開始腐壞的肉或帶病斑的豬肉,賣給那些經濟拮据的客人。這個員工受到良心的譴責,而 Marcos 的爸爸得知這件事後,中止與那間肉舖的合作,並聘請那名員工來他們的豬肉加工廠上班。Marcos 的爸爸在 Transition 開始後漸漸精神失常,Marcos 只能靠著加工廠的豐厚薪水將爸爸安頓在療養院裡。

His father is a person of integrity, that's why he went crazy. (40)

Marcos 爸爸的狀態暗指要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裡保持正直與誠實,就只能走向瘋狂一路。Marcos 還有一個妹妹,在社交規範的表面上對爸爸很關心的樣子,實際上從沒到療養院去探望過他。Marcos 爸爸的似乎就是 Marcos 與同理心、人性之間的聯繫,這樣的感情被這個社會認為是失能的、需要與一般社會區隔。

Marcos 自從兒子夭折後便不再吃肉。他與護理師妻子(在爸爸療養院認識的) Cecila 多年嘗試生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兒子卻夭折,妻子回到娘家療養,兩人目前是分居的狀態。這天他收到了養殖場 El Gringo 的「禮物」,是一名女性食用人,Marcos 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儘管他知道怎麼屠宰,卻下不了手,只好暫時飼養她。飼養食用人是合法的,然而不能拿去做吃以外的其他用途:

Owning slaves is prohibited. [......] Slavery is barbaric. (49)

文明與野蠻,明明是反義詞意思卻這麼相近。野蠻一旦被社會接受與認同就得到了成為文明的機會,而文明總是被強勢的那一方定義。最近在讀朱鷺號三部曲的《煙籠河》特別有感覺,提到一些大英帝國商人打著文明與自由貿易的旗幟走私鴉片被抓,卻拒絕服從中國當地的律法,希望杜絕鴉片氾濫的一方反被斥為野蠻;在《食人輓歌》,掌控者則是大型企業、政府和主流媒體。《美麗新世界》裡,帶著對生命與莎士比亞的熱愛來到文明世界的野蠻人約翰,現實卻讓他的夢幻滅,迎來悽慘的下場。

提到莎士比亞,《食人輓歌》裡也有一名角色有著對書、故事的熱愛。Ency 在 Marcos 的底下做事,負責切割並分類處理完畢的肉,他一有空就拿起書來看,和大家分享他看的故事。然而 Marcos 漸漸注意到 Ency 不太對勁,直到某天 Ency 發狂試圖放走食用人。Ency 被解雇後需要接受心理治療,但最終 Ency 選擇自殺。藝術帶來思考、感動,是會觸動心的東西。《美麗新世界》的文明世界裡沒有藝術,在《食人輓歌》裡若是開始思考、能夠被感動、能夠被觸動,大概就會走向 Ency 的結局。

離開養殖場後,Marcos 來到城裡的肉舖。經營肉舖的是 Marcos 的舊識 Spanel,兩人從前就偶爾會在肉舖發生性關係,但這個關係止於 (另一種)肉慾,兩人並不相愛。Spanel 坦然的接受這個社會運作的規則,但她不用幻想自欺欺人,她說:

"I'm surrounded by death, all day long, at all hours of the day," she says, and points to the carcasses of the fridges. "Everything indicates my destiny is in there. Or do you think we won't have to pay for this?" (45)

Spanel 依照世界運作的規則賣人肉,也接受她的肉會被賣掉的事實,但讓自己的肉變得難吃就是她對這個扭曲社會的反抗。Marcos 對 Spanel 的反應卻是: " There's something admirable in her artificial indifference. There's something about her he'd like to break (47)." 從前面看下來,Marcos 給讀者的感覺一直是受到良心折磨、不想吃人肉的好人,這句話卻隱隱透漏不是這麼簡單。讀者雖然一直跟著 Marcos,照理說應該對他的內心想法瞭若指掌,但要一直到故事最後才會發現我們對 Marcos 其實一點都不了解。

Marcos 的日常會接到三種私人電話:安養院帶來爸爸的消息、岳母帶來妻子的消息,還有他的妹妹 Marisa。Marisa 生了一對雙胞胎,兩人見到叔叔的時候開始玩起一個叫做 Exquisit Cropse 的遊戲,猜 Marcos 的肉吃起來如何,而 Exquisit Cropse 正是這本書的原文書名。這是一個禁忌的遊戲,因為這個世界是禁止「吃人」的,人肉這個字眼太過野蠻、不乾淨。Marisa 對雙胞胎遊戲的反應是:

"I've had it with this game. We don't eat people. Or are the two of you savages?"
"It's a game that's popular now and they don't understand they're not allowed to play it." (108)

Exquisit Cropse 就是這個社會隱藏的遊戲,每個人都在玩,卻不能戳破,若是不遵守遊戲規則勢必會被排斥,成為社會底層,有些違規者甚至會被剝去名字、身分、聲音,被送去加工廠。Marisa 對這樣的運作方式深信不疑,對政府的話照單全收,而 Marcos 則是有所保留。 Marcos 偷偷前往的廢棄動物園,是他心中對過去的回憶保留的一小塊土地。在這裡他遇到四隻倖存下來的小狗,勾起了他兒時養寵物的情感。

也許這些回憶讓他有些反抗的念頭,Marcos 回到家與養在家裡的食用人發生了被絕對禁止的性關係。在此之前,Marcos 也曾注意到這個食用人非常漂亮,也不是沒有被撩撥起慾望,但是他仍用看待「肉品」的方式對待她:"She's gorgeous, he thinks, but her beauty is useless. She won't taste any better because she's beautiful (94)." 當時他並沒有逾矩,轉而找 Spanel 壓抑這股慾望:

He moves a little closer and begins to breath with her rhythm. Slowly, slower still. He can smell her. She has a strong smell because she's dirty, but he likes it, think of it as intoxicating scent of jasmine, wild and sharp, vibrant. His breath quickens. Something about this excites him, this closeness, this possibility (95).

故事的第一部分在此結束,第二部分的開場原以為是第一部的接續,沒想到時間至少已超過了半年, Jasmine-Marcos 的食用人女性-已懷有八個月的身孕。Marcos 讓她在家裡自由進出,幫她穿上衣服、取上名字,兩人的互動親密,但仔細一看這樣的關係並不對等。Marcos 出門上班時需要將 Jasmine 鎖在小房間裡,在家裡安裝監視器,避免傷害她自己也避免被其他人發現。Marcos 想到 Jasmine 時,他以前養的狗 Koko 和 Pugliese 也總是如影隨形。比起伴侶,Jasmine 更像一頭被非法當寵物的野生動物:

....... when he gets home she wants to follow him around the house. (146)
She spends hours watching television, sleeping, drawing, staring at a fix point. At times, it seems she's thinking, like she really can. (147)

Marcos 常常得要面對工作上常有的突發事件。例如前來加工廠殉教的教徒,他們認為人類是地球的害蟲,唯一贖罪的方式就是把自己貢獻給其他人吃。現實中他們的肉處理完成後就被丟給了專撿加工廠不要的肉的 Scavengers。Scavengers 是生活最底層的人們,只能靠撿拾腐肉維生。為了防止他們暴動,加工廠會定時將廢棄的肉丟給他們安撫人心。懷著 Marcos 孩子的Jasmine 很快就成了他療癒的避風港。

在第二部分有個很特別的場景:獵場。在獵場裡的獵物是可以現殺現吃的,獵場的老闆 Urlet 更是提供了獵殺名人的服務。欠下債務的名人若是可以在獵場裡生存過一周,債務就會一筆勾銷。

"So they're willing to die because they owe money?"
"There're people willing to do atrocious things for a lot less, cavaler. Like hunting someone who's famous and eating them." (152)

為了還債而加入食人大逃殺的遊戲看起來荒謬,仔細想想卻非常貼近現實,就如 Urlet 所說:

"After all, since the world begin, we've been eating each other. If not symbolically, then we've been literally gorging on each other. The Transition has enable us to be less hypocritical." (153)

有人成功的獵到一位搖滾明星,Marcos 剛好巧遇工作上的舊識 Guerrerro Iraola,受邀參與他們的盛宴。Marcos 一開始的心情是 " the possibility of eating the man seems aberrant to him (155)" 想要回絕,但 Guerrerro Iraola 是全國最大戶的人肉供應商之一,Marcos 只好勉強加入了聚餐。這頓飯是打獵後的餘興節目,是商業社交場合,更是一個展現社會地位的活動,這頓飯不只是打獵後的餘興節目、商業社交場合,更是一個展現社會地位的活動 。前面 Marcos 有兩次拒絕了他人提供的肉食,然而這次他妥協了,甚至還發現自己非常想念吃肉的日子 (159)。儘管 Marcos 多次堅持自己的立場,卻還是不得不在人人都要參與的這場生存遊戲中屈服。Cadáver Exquisito 是一場遊戲,一場競賽,不想要成為獵物,就要遵守遊戲規則。

我記得讀完的時候對結局感到很驚訝,但其實 Marcos 的轉變一直都有跡可循。第二部份發生了很多轉折,首先是 Marcos 目睹藏在動物園的小狗被一群青少年殺了,接著是他在獵場的宴席上吃了肉、Jasmine 差點被稽查人員發現、他的爸爸過世。這一連串的事件漸漸鋪陳出故事的結局,Jasmine 與Marcos 寵物狗的關聯,也暗示著最後 Jasmine 的命運。

由於 Marcos 家裡登記是有飼養食用人的,稽查人員時不時就會上門檢查, Marcos 基本上就是訂定出這一套稽查規範的人, 他也知道如果被人發現他把食用人當人對待、還讓食用人懷孕,他自己和即將出生的小孩也會被送到加工廠。以往他靠著關係規避檢查,然而這次換了新的稽查員,千鈞一髮下才躲開。他意識到自己離毀滅有多近,不久後接到爸爸去世的消息,他也失去了最後一絲與過去那個世界的聯繫﹔

Now his father is free from the madness, he thinks, from this horrific world, and he feels something like relief, but in fact the stone in his chest is getting bigger. (178)

Marcos 曾夢到自己的心臟被掏出來,而一顆黑色的石頭取而代之。在第二部時,他已經可以確確實實的感受到這顆石頭的存在。心被石頭取代,Marcos 也需要與過去的世界、與他的良知道別;他親手毀了動物園的招牌, 將爸爸的骨灰撒在動物園裡充滿回憶的鳥園。

故事尾聲加工廠的運貨車受到 Scavengers 的突襲,損失了一些食用人和一名司機。Marcos 為了防止事件再度發生讓公司受到損失,向工廠老闆提議偷偷毒死 Scavengers,此時他內心的石頭正在燃燒,他希望能夠和 Jasmine 一起逃離,卻知道沒有辦法:

He feels the pieces of stone accumulate in his throat. They're burning it. He wishes he could escape with Jasmine. He wishes he could disappear. (212)

原本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其中一個快要餓死的 Scavengers 小男孩,但他提出詳細計畫後,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事了 (214)。

開頭提到的《夜鶯頌》裡夜鶯為詩人帶來美妙的幻想與景象,然而幻想終究短暫,在最後他不得不與夜鶯告別,回到充滿痛苦的現實:"Forlorn! the very word is like a bell/ To toll me back from thee to my sole self! Adieu! the fancy cannot cheat so well/ As she is fam'd to do, deceiving elf. " 有一幕 Marcos 與 Jasmine 在樹下跳舞,就讓我想到詩裡的這段。

They dance slowly, though it's a fast song.
They spend the rest of the afternoon beneath the tree and he thinks he can feel Koko and Pugliese dancing with them. (175)

他們想要慢慢跳舞,但現實中時間所剩不多,他們在樹下消耗了一下午的快樂時光,這個地方卻同時也是 Marcos 的狗 Koko 和 Pugliese 的埋葬處。


· 頁數編號來自我手中的版本: Tender Is The Flesh, Pushkin Press, 2020

·《夜鶯頌》

· 台灣出版的翻譯是《食人輓歌》(小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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