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言建築師馬岩松 「中國現代建築就像權力和資本的紀念碑」
現年46歲的馬岩松被譽為中國年輕建築師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享譽中外,他的「敢言」也是眾所周知。他敢於批評大師的作品,也坦然接受別人的批評,他說有批判、有討論才不致於迷失。對他而言,建築是承載著夢想的,越是現實的社會,越是有談夢想的必要。雖然在外人眼中馬岩松相當成功,但他說過去自己一直在沉澱、一直在摸索,因為他覺得好的建築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好的建築師也需要時間沉澱。
孤獨與成長
馬岩松1999年獲北京建築工程學院學士,2002年畢業於美國耶魯大學,獲建築學碩士,之後曾於倫敦Zaha Hadid建築事務所及紐約Peter Eisenman建築事務所工作,2004年回北京創立MAD Architects建築事務所,並於中央美術學院任教。2006年憑有「夢露大廈」之稱的Absolute Towers開始廣為人知,2008年被英國建築設計雜誌《ICON》評為20位最具影響力的年輕設計師,2010年更獲得英國皇家建築師協會(RIBA)國際名譽會員。
看似一帆風順,其實中間也經歷過掙扎與孤獨。「年輕時我喜歡美術,考大學時本來想學電影,後來才陰差陽錯地進入建築系。」讀完建築後,同學們爭先去國家的設計院,他卻獨自拿起英文書,準備出國留學的考試。一年後他如願得到美國亞利桑那大學的獎學金修讀建築,臨畢業之際,他又放棄即將到手的文憑,毅然到耶魯大學追尋自己的建築夢。
畢業後,當同學們忙著到大公司工作、忙著出差蓋高樓時,他卻前往Zaha Hadid位於倫敦的建築事務所當薪酬微薄的實習生。從千禧年到美國讀書,到2004年創立MAD Architects,這段時間對他來說是很孤獨的,雖然2002年的紐約世貿重建計劃Floating Island為他積累一定名氣,但這段時間他還是沒有項目,方向也不清晰。然而,這段孤獨時期卻是他寶貴的沉澱期,為日後的成長及成功奠下基礎。
在Zaha Hadid建築事務所實習的經歷對他的影響很大,不單是風格,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方向。「我到那裡沒多久,Zaha就獲得普利茲克建築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之後她就變成功了。在這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她也沒有項目,也很孤獨,成名後所有項目忽然接踵而至,她的事務所也從三十多人增加到四百多人,她也掙扎著要不要成為這樣的公司,因為那是不可能做設計的!」儘管馬岩松也有能力成為那樣的公司,但他覺得還是自我的成長較重要,所以他說不會把MAD做成很大的公司。
建築是生命體
很多人說馬岩松的建築很概念化,但他並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我的建築是很開放、很自然的,因為自然可以是形式、也可以是感受,而感受又可以是複雜、平和、感動或刺激,這是很微妙的,我希望能讓人感受到深層次的東西。」雖然他說現時還在摸索自己的作品,但目前對大部份建築作品都還滿意,「我覺得好的作品不會在現階段出現,我不相信年輕人在思想上能達到那種深度,年輕建築師要發揮爆炸力、想像力,在作品中表達真實的感情,到最後這些作品可能會慢慢形成一條路線。」
師承Zaha,自然有人會覺得他們的建築很相似,但馬岩松卻不贊同,「我的取向跟她不一樣,她的作品可以用數字描繪出來,我的作品很多是某一時刻的思想表達,很難複製。」馬岩松說他的建築強調的是價值觀,「建築並不是沒有生命、沒有抽象的物體,而應該是生命體,建築是我的表達,是我對很多問題的觀察,對社會、文化、城市的表達。」大家說他們的作品很相似,他認為二人的作品都談及自然,「從古典建築到現在,凡是不規則、談自然的建築師,都有相似的地方,像早期的Antoni Gaudí也是如此。」
在接觸建築前,其成長經歷對他的建築思想也有一定幫助,「我在北京的四合院長大,四合院的規劃是統一的,但又不是整齊劃一,那是很自由的空間,在這樣的空間裡有很多種變化。這有點像我今天的狀態,雖然生活在規則下,但總能找到自己的空間。」當然隨著年齡增長,馬岩松也經歷很多想法的變化,「2002年的Floating Island計劃其實是我做夢時想出來的,沒有任何道理和思想可循,所以這十年我一直在尋找自己、認識自己,為甚麼我能夢到這個,別人夢不出來。另一方面,是去瞭解文化環境是什麼,城市的歷史是什麼,問題是什麼,而我能做什麼。」他說這十年感覺像是二十年,但幸好自己沒有丟失最初本能的東西,也剛開始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
中國建築的困境
馬岩松說一座好的建築是有夢想的、能帶給人啟發的,就如他最欣賞的美國建築家Louis Kahn的現代主義建築物Salk Institute,「他的建築跨越東西方文化,跨越人對建築的理解,很有宗教感的空間,讓人覺得能和未知的時間對話,很能感動人。」Salk Institute有跨越時間的影響力,是商業時代的建築無法達到的思想高度,相反對比起現時國內的建築氛圍,他卻忍不住有所批評。「中國傳統城市是能把建築和自然緊密地結合的,但現代城市的建築完全是以經濟、物質來衡量的,沒有思想,感覺就像權力和資本的紀念碑。」
背後的原因,他說是因為中國城市基本上是由設計院所設計,「設計院是一個集體行為、公司行為,不是知識份子的決策,而是一個生產型的決策。某些獨立建築師雖然對城市建築有很多批判,但他們的作品多在鄉村、郊區,並不能改變城市面貌,而且他們的態度也比較消極,像獲得普利茲克建築獎的王澍就是如此。」他說這在西方國家是完全不能想像的,因為建築師都想去改良社會,即便沒有項目,也會說出對城市的想法,然後自發地組織成聯盟進行討論,形成社會的影響力,進而影響真正的城市發展。
儘管馬岩松覺得中國不會有建築模式存在,但他覺得中國建築還是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和機會。「整個現代城市的形成已在西方國家發生過,像曼哈頓、芝加哥都是西方現代文化城市的代表,相反亞洲城市的未來面貌卻沒有人知道,仍有很多想像空間,但不可能照搬一個曼哈頓過來,而是應該學習古典城市,人與自然成為一體的思想。」他說古典城市是高級的,用思想、用精神指導的,如果能從傳統城市學到這種價值觀、精髓,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馬岩松說建築至少是讓人產生共鳴的,作為建築師必須把自己的想法提升到文化層面,而中國建築師最大的挑戰就是思想不成熟,他們害怕失敗,又甚少和別人進行討論,讓習以為常的問題繼續存在,這才是最大的問題——而他很幸運自己身邊有批評家。「北京有個老先生叫包泡,他是個藝術家,非常熟悉中國的藝術、文化歷史,他幾乎每週過來看我做什麼,我會跟他討論,他也會總結我的觀點,我覺得這對我的幫助很大,因為我是一個不太善於總結的人。」
建築師的悲哀
馬岩松設計過不少大型建築物,除了Absolute Towers,還有位於廣西省北海市的住宅區假山(Fake Hills)和位於天津的中鋼國際廣場等,但他並沒有沾沾自喜。「我一開始就設計這麼大的建築項目,我覺得是一種悲哀,因為我需要的成長、鍛煉都錯過了,但幸好自己還可以創造這樣的環境,之後關於這方面的嘗試,也是我刻意去尋找的,所以後來也放棄一些大項目的機會。」
悲哀背後,是他對這個時代的建築的想法。「這是一個商業時代,建築師通常是很可悲的狀態去談論建築,建築的產生更多而言是社會產物、經濟產物。建築師先要成為思想家,把夢想傳達、感染給所有人,否則只能做一個小型作品,不能改變城市。」
他說Louis Kahn和安藤忠雄的小建築都能很好地與環境融合,不約而同地探討人性在空間裡的呈現,大建築的初衷並不是為了人性,建築師的思想也沒有影響到城市的變化,這也是值得反思的地方。馬岩松希望自己能變得更細膩,讓作品有未來的感覺,也希望能設計出像Louis Kahn那樣的作品,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依然能感動人。
·原文見於《號外》雜誌 ·圖片來自MAD Archite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