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妳永遠是最美的》
「我這邊好了,你好了嗎?快點,快點出發啦!」
乍暖還寒的季節,是我們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日子,櫻花總是綻顏要我們追著它們跑。剛剛催我出門的是小璉,你別看她如此雀躍活潑,其實她很內向羞澀。小時候我們這群男生總戲稱要她開口說話,得求神擲筊才行。
我和她,小學同班同學,國、高中同校,家裡住得近,卻不是很熟悉,交談的次數用腳趾頭就數得出來。但現在我跟她同居了,甚至訂婚了,很難以置信吧!連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麼發展。
「你還在磨蹭什麼?走了啦,快點啦!」她拉著我的衣袖撒嬌的模樣,是我每個旅程前東摸摸西摸摸的原因。
攝影器材上了車,一路直奔天元宮。她在車上安靜的坐著,纖細的雙手在藍色漸層的衣衫上顯得格外誘人,兩手不斷相互播弄,兩顆圓滾滾的大眼睛向窗外張望,一見到紅燈,便聽到一絲氣息從那小小的雙唇間洩出。
我握著她的手,對她笑了笑,便安定了。
在一次同學會中和許久不見的哥兒們喝酒划拳,而輸的必須完成大冒險。
沒錯,我就是那輸家,而要完成的大冒險是──半年之內追到小璉。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菜是活潑可愛的,她那麼安靜,我一定會無聊死的啦!」
「別說我們不夠義氣,你要是可以在半年之內追到她,我們就幫你介紹一個活潑可愛的美眉。相反的,你輸的話要請我們一人一客三千的牛排,怎麼樣?敢不敢?」
「別擔心,我們都賭你不可能追到她。」現場揚起一陣笑聲。
為了男性的面子,我必須得答應,而且只許成功。更何況想到一人三千,眼前就出現「破產」二字。
「當然敢!我是怕太快追到你們會沒面子。」
就這樣,我只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就追到她,哥兒們也很義氣的介紹了一個「我的菜」,但卻引不起我的興趣,我的心裡一直掛記著小璉。
「到囉!」以為她已睡著,自顧自地小聲說著。
當我回過神時,她早已背著攝影器材下車,很自信的對我說:「上次陽明山輸給你是我太大意了,這次比賽我贏定了。」
我們約好集合的時間、地點,便各自取景去。
陽光穿透櫻花樹叢間,藍天襯著粉紅色的花瓣,右上角有太陽的光點,從下往上取景是我一貫的拍攝手法。我們會替每趟賞櫻行程命名,選出當次最得意的照片,以不公開照片作者的方式,請親朋好友投票,輸家要答應贏家一件事。上次的輸家是小璉,所以我們訂婚了。
小璉往往會比約好的時間晚個十分鐘到,這次也不意外。她總是不願意告訴我原因,但光是那一臉羞赧的神情,任誰也無法追究下去。
「明天就要評比了,照片洗好了嗎?」她一邊整理照片,一邊問著。
我點了點頭,「妳在整理照片啊,借我看。」當我伸手距離相簿十公分處,她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將相簿擁入懷中,抱著相簿走向保險櫃,小心翼翼的鎖上。
「我說,有誰會把相簿鎖在保險櫃裡?」
「誰說沒有,我就是呀!」她總是莞爾一笑,接著從容的逃出我的視線範圍。
自從檢查出乳癌,她的行為變得有些難以捉摸,先是取消婚約,接著辭去工作,我很擔心她會做出傻事。
那天,我違背了與她的約定,將事實一一告知伯母,並且帶著她上台北。在親情攻勢下,小璉動了乳房切除手術,讓醫生用那冰冷的金屬片奪去了身為女人重要的一部分,也宣告她模特兒生涯即將面臨的困境。
小璉術後恢復情況良好,但對於自己的不完美始終難以接受。在服裝設計師好友的勸說下,在重建手術前,她開始用各種襯物讓自己跟以前看起來無異,順利接下一些平面攝影工作,生活漸漸上了軌道,而我也恢復「男朋友」的身分。
上次利用攝影比賽獲勝向她求婚,她堅持在追蹤期內先訂婚。心裡明白她是怕拖累我,這段等待醫生宣判的日子有如故障的雲霄飛車,懸在半空中,深怕一個不留神,上天按下啟動鍵,俯衝直下。
那天,醫生宣告無罪開釋,我抱著她又叫又跳,也不管現場有醫生、護士,啪的一聲高跪,向她求婚。她有點難為情的說「我願意」,接著害羞得用雙手摀著臉。
/生日/
婚禮籌備得差不多,小璉堅持一起做婚前全身健檢。
婚禮的前十天,我們一起去看健檢報告。
「楊小姐,請您準備住院治療,越快越好。」醫生壓著聲音說。
小璉故作鎮定問:「復發了?」
醫生搖搖頭。
「擴散?」
「我很抱歉。」
眼看她努力忍著鼻頭的酸意,淚水卻鎖不住的奔騰而出,我只能抱著她,什麼也做不了。
回家後她一個人窩在沙發上哭了一下午。
「婚禮,取消好嗎?」她帶著一雙紅腫的眼,哽咽的語氣,低著頭說。
「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很好,結不結婚其實不是那麼重要,對吧?」她抬起頭,以祈求的眼神望向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一個搖動就會墜落。
我扶著她的肩,盡量用安定的語調說著,「可以不結婚,但是妳要乖乖治療,還有不可以離開這裡。」
她點點頭,「我保證不搬走,我會好好接受治療!」
從那天起,吃藥、化療變成她生活的一部分,小璉開始住院治療的人生,她的髮絲一撮一撮的掉,接著一把一把的落。她笑說可以買很多頂假髮,每天造型都不一樣,要我叫她百變女王。
我們還是會去賞櫻,只是一年十幾場,變成一年一場,最終,只能看著我拍的照片,品頭論足。
那天,艷陽高照,綠繡眼站在枝頭上跟我大眼瞪小眼。小璉突然拉著我的衣角,痛苦得蜷起身子。「保險櫃,生日。」
我按了呼叫鈴,要她別再費力說話。
「保險櫃,生日。」她很吃力的說。
「保險櫃裡有很重要的東西,要我現在拿過來?」
她用力的點點頭,重複一次「生日。」
奔出病房的那一瞬間,彷彿世界失去了聲響,雙腿不受控制得向前奔跑。
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前,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門鎖,手不聽使喚得顫抖。隔壁的王媽媽看到我臉色發白,心裡有個底,好心的幫我開門,安撫我的情緒。
走到保險箱前,對密碼毫無頭緒,只知道生日。我試了她的生日、我的生日、伯父、伯母的生日、我父母的生日,全部都不對。怎麼辦,怎麼辦?匆匆瞥見保險櫃上Lucky的照片,牠是我們一同養的第一隻狗,當初就是用這可愛的小傢伙追到小璉的,算得上是我們的媒人。在Lucky出車禍後,小璉特別喜歡在每個櫃子貼上牠的照片。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試了Lucky的生日,數字鎖傳出異樣的聲音,「喀喀!」門,開了。保險櫃裡面只有三大本相簿,其他什麼都沒有。
我抱著三本相簿奔回醫院,小璉卻等不及了。
我在她身邊說話,她不回答;說一個又一個笑話,仍舊安靜得像睡著般。這次就算擲筊問神,也換不得她開口一句。身體像洩了氣的皮球,癱在病床邊,相簿重重的壓在我的腳上,我恨這三本該死的東西。
/婚禮/
小璉送到殯儀館時,我帶來當初預訂婚禮送客時穿的禮服。
「她最愛漂亮了,可以請妳幫她穿上這套禮服嗎?」
「還有她很在意她的不完美,可以幫她穿上這件她最鍾情的內衣嗎?」
「這張照片是她最喜歡的妝容,麻煩幫她化上,謝謝。對了,她最注重睫毛的部分。抱歉,要求這麼多,麻煩了。」
我對禮儀師微微鞠了躬,便到我們的「老地方」。
我很好奇裡面是什麼,竟能讓她如此呵護,重要到必須鎖在保險櫃裡還不讓我瞧。
翻開相簿,第一頁是滿滿的櫻花,每一頁都將時間地點標示得清清楚楚,翻到第十頁時,居然全是我,從此到最後一頁都是。
其中有一張照片單獨成一頁,相片裡的我很認真的拍著櫻花,持著單眼相機架式十足。我輕輕拾起,背面有一行字,清秀的筆跡寫著,「你喜歡拍櫻花,而我,喜歡拍你。」這就是為什麼她每次都晚十分鐘到的原因?先跟著我,然後再跑去拍幾張櫻花來比賽?
腦子好混亂,霎時視線模糊,雲朵似乎承不住水氣,就要降落。
大體化妝師領著我到小璉身旁,我看看她,對化妝師笑著說:「謝謝,妳把她裝扮得像睡著了一樣,瞧她睡得香甜。」
「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在小璉額頭上輕輕一吻,將準備已久的鑽戒套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俯首在她耳邊說:「妳永遠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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