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圍籬內,托爾斯泰停留的角落──訪《做工的人》作者林立青
「這社會要求他人有尊嚴活著的,幾乎都是收入穩定的人。」
林立青一身黑,垂首側立在一片黑暗之中。這是《做工的人》這本書的封面照,書腰上那句話既冷又利,像一把刀切開沒人願意面對的真相。
往深坑的公車穿過一路濕冷,難以想像前一天還是和風習習的爽朗好天氣。採訪時值三月陰晴莫測,如同一輩子成長、求學、生活都在深坑小鎮的工頭林立青,誰又能料想得到,他會以一本工地書寫,橫空出世成為台灣文壇最受矚的新星。作家顧玉玲語帶雙關,形容他是「破牆而出」。破的不只是那深深圍住營造工地最底層勞動者的鷹架高牆,也破了一般人對典型文藝青年養成路線的貧薄想像。
說他是工頭,其實林立青的工作是俗稱「現場ㄟ」的工地監工,常「逐工地而居」,與工人吃住在一起。初見林立青,就在他深坑老家巷口的咖啡館,他出書後接受過許多媒體與刊物的專訪,地點多選在這種與工人絕緣的「文青場所」,幾個月下來林立青似乎已漸漸適應,舉止不見侷促窘迫。
這位讓張大春在廣播節目上盛讚、連擅長刻鏤人物故事的房慧真也甘為之寫序推薦的32歲年輕人,在咖啡館淡鬱燈光下,一張被工地碎石瓦礫洗煉過的黝黑臉龐顯得更成熟,他說話時眼睛發著光,似能看透一切。
林立青很會說故事,好奇他這能力怎麼來的?他說是「對話」。「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怎麼跟不同的人對話。」工地監工,周旋在營造建設公司與泥作、水電、木工等工班之間,又不時要面對公部門的稽查,身段要軟嘴更要巧,他在書中自嘲說:「在這種環境中,練就了無論何時都能鬼話連篇的嘴砲技能。」
像有些工人和他們說話不能強硬要求,要用「虧」的好讓他們準時上工;談施工進度,林立青會先拉著業主走一圈工地,讓這些「坐辦公室的」累得人仰馬翻後,談判起來會比較占上風。工地現場打滾十餘年,林立青世故圓滑、懂得操控語言去達到目的,但他似乎有著一種溫暖和義憤的性格,讓他選擇用說故事的天分,為無能也無力訴說螻蟻般處境的底層勞動者發聲。
所以在他的書裡,有重情義的工地八嘎囧(八家將)、技藝高超「焊道又美又細,如同魚鱗般地堆疊」的電銲工、廉價耐操,名字卻只是「背心上數字」的外籍勞工……還有工地大嫂、外配、工地拾荒者和看板人,這些被體制長久漠視壓榨剝削排擠到社會邊緣的臉孔,像被長鏡頭突然拉近到讀者面前,是那麼的痛又那麼的清晰,彷彿一道道劃過臉龐的沉重鼻息。
窮孩子上圖書館 愛上托爾斯泰
有篇報導稱林立青為「喝保力達B的托爾斯泰」,其實與他的生長環境有關。在房慧真為他寫的推薦序中,林立青自訴:「因為我是窮人,不用花錢又可以吹冷氣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在那裡混久了,自然會找書來讀。在工地枯燥的等待裡,很適合讀那種大部頭的書:雨果的《悲慘世界》、托爾斯泰的《復活》、《安娜·卡列尼娜》,當然還有杜斯妥也夫斯基。」
這些文學作品對現在讀者來說有很大的距離感,何以林立青會一頭栽進這些社會寫實派的讀物中?林立青笑說:「也不是一開始就栽進去啦,眾所皆知,我最愛的其實是少女漫畫。」他坦言少女漫畫中對於「單一情感的細緻描述」相當吸引他,其次就是金庸的作品。
不過林立青以前在東南科技大學念書時,圖書館裡沒漫畫,連當代作家的書也常常缺漏不全,中文的古典文學書籍保存的狀況也很差,反而是那些鮮少被借閱的翻譯經典文學書況最好最齊,「剛讀托爾斯泰的時候,覺得他罵人的力道很強!」林立青立刻愛上這位擅長刻鑿貧窮與人性暗黑的俄國大文豪。
由於托爾斯泰書中所描摹的世界恰與林立青的社會觀察一致,他曾感慨:「人的性格,真的從兩百年以前到現在都一樣,有義氣的人、傻笨的人、狡猾的人……讀托爾斯泰讓我覺得,人性是不會變的。」
有人說,台灣勞工環境這麼差,是因為「弱弱相殘」,但在林立青的書中卻並非一定如此。學有專精的電焊師傅,願意將畢生絕活傾囊相授給外籍移工,以助其掙脫被壓榨的命運;工地最底層的雜工關照燒燙傷和肢體殘缺的私娼;工人脫下沾滿汙泥的鞋才走進便利商店,不想踩髒地面讓店員清理,只因為「做工的疼惜做工的,那些寫在店門口的待遇讓人看了心疼。」林立青能看到這些,房慧真認為他是「從雨果、從托爾斯泰那裡借來一雙洞澈世情的眼睛。」
從閱讀到書寫 林立青有自己的堅持
關於閱讀,林立青承認這對他的創作有很大影響,「有些經典經過消化,會成為我書寫的一部分。」比如他書中描寫私娼的篇章中,其實悄悄引用了瑪格麗特·尤瑟娜《哈德良回憶錄》的語句,「讚揚羅馬皇帝的文字,用來寫私娼的悲涼風景,那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林立青還說,讀詩集、散文跟小說,對他有不同的幫助,「詩是最精煉的語言,能讓我的文章結尾有力;讀散文能理解作家的思路脈絡與世界觀;而小說可以看出一個時代的限制。」
問他還有沒有其他推薦的書籍,他說果戈里的《死靈魂》跟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閱讀胃口一貫「老派」,「我其實也看近代文學,像駱以軍用字精準、詞性翻轉解構技巧高超,很值得我學習,」但林立青話鋒一轉:「我還是喜歡文字簡單、故事性強的。」
文字簡單、故事性強,這也是林立青的寫作原則,他希望用最淺白的敘事方式,讓他的書「工人能讀、國小四年級也看得懂」。就像羅曼·加里的《雨傘默默》,以十歲男孩的口吻與那個年紀所知的有限詞彙,敘述一群被歧視排擠的弱勢邊緣人所組成的生活世界。在台灣,這些人並不遠,就在城市中、就在隨處可見的建築工地圍籬之內。林立青或許無法改變什麼,但他說:「我會繼續寫。」
( 攝影、文案/陳永朋 )
本文刊載於國資圖雙月刊《書香遠傳》1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