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韓麗珠、孫梓評線上對談
之前的某個週六我主持了韓麗珠、孫梓評的網上對談。對談後寫了個簡單的摘要,搭配影片發文。但我還想再寫一些。
在這場座談中,兩位都提到小說與散文。孫梓評說,多年前韓麗珠有過一個表述,她說,對她而言小說是一個很大的袋子,可以把全世界裝進去。孫梓評說,那麼,散文就是一個人拿著這個袋子。
我想,請容我用自己的語言再展開一下這句話,他的意思是說,散文中「有」那個拿著袋子的人,對於寫作者自己是如何拿著袋子的,散文會揭露。(已向梓評確認了這段展開符合他的意思。)孫梓評還舉了另一個例子,他說,就像我們現在使用視訊在交談,對話的背後其實有我們在使用的介面和機制,散文寫作者應該會連這些一起看到。
我覺得這番對話非常有意思。
另一方面,韓麗珠是一位從中學就開始寫小說的小說家。她甚至說,她的思考方式是小說的。到近年韓麗珠卻陸續寫了《回家》、《黑日》、《半蝕》這三本會被歸類為「散文」的書。她說原本是在自己的臉書上寫了一些文字,後來有人邀請她開專欄,她便開始寫。
然而這當中有一個歷史的時間是特別的。在她開專欄的這段時期,香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於是她每周三次的專欄,基本上幾乎不可能不去回應外在世界發生的事。
我們一般可能會認為,既然散文中常出現寫作者的「我」,應該比較個人。但是在韓麗珠寫作的感覺中,卻是相反的。她在週六的對談中說,小說對她而言更為私密,散文反而較具公共性。因為小說她能夠使用許多隱喻,處理非常私密的問題;這些作品會和讀者產生連結,但是連結會發生在比較深的層次裡。所以她說,她的小說《失去洞穴》(2015年)裡寫的失去是「小寫的失去」。但是在《半蝕》中有一輯〈穴居時期〉,寫的却是由一場蔓延全球的疫症所引發的「失去」,這個失去的起點是公共的,即便每個人在當中的失去又各不相同。
聽到這裡,我感到這是一個屬於寫作者韓麗珠獨特的路徑。與其說是因為文類的區別(小說較私密,散文較公共),或許實際上,反而是韓麗珠的經驗所致:因為近年,她開始寫散文的時間(或說她開始以非小說語言表達的時間),正好是香港局勢變化、全球發生疫情的時候。外在世界侵入,但也催生出她與公眾更大共同連結的經驗。倘若原來她與小說的讀者在小說隱喻內部深層地連結,現在她與專欄、與《黑日》和《半蝕》的讀者卻有了另一種連結方式,是同被外在世界衝撞而打開的。或許是因為這樣,散文對她因而是公共性的。
韓麗珠是一位非常獨特的寫作者。從《黑日》到《半蝕》,孫梓評在對談中點出了結構上的不同。這段我認為也非常精彩,可以聽到韓麗珠對形式的思索。《黑日》是時間序的。讀《黑日》就像是2019年的香港,在時間裡推進。(不過,間中有一個軌道彎曲,在九月之後插入了2014年——終究韓麗珠沒有讓時間線性到底,而是將一段「過去」插入進來,之後才又回到十月。)
《半蝕》卻不按時間排序,分成六個輯子:0城影,1穴居時期,2心裡有蛇,3吃人的家,4帶罪者,0中陰生活。沒錯,輯子的編號,從0又回到0。《黑日》沿著時間展開,而《半蝕》在我的感覺中卻近乎是空間性的。是疫病封城之下,房間內外、心裡內外,不離開的盤桓。這當中她也真實進行了一次搬家,也有過種種對失根、受困、或無家之感的思索。不是線性而是盤桓,我想這正呼應著她對當下的香港,對封城的世界出於直覺的描寫。
在這種地方,韓麗珠對節奏、對形式的敏感,有些像詩。
《半蝕》有非常多地方很像小說。我覺得,這應該就是那個「思考方式是小說的」的韓麗珠,開始穿破散文與小說之間的那層薄膜了。又或許,也是公共性與個人之間的薄膜更加消失了。韓麗珠在她自己的時空裡,打開她書寫的袋子,一如一直以來,書寫著深層的經驗。但是歷史的時空卻使公共更向韓麗珠靠近,進入了韓麗珠的袋子。她曾在小說中描寫的「小寫的失去」,漸漸成為更多人能共感的經歷——個人的失去都是公共的了,公共的失去也是那麼地個人——這個世界也就成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