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之書:讀恩田陸的《蜜蜂與遠雷》

這是一個關於天才的故事，也是一本關於人生境界的小說。驟眼看來很複雜，初時對於作者的多線敘述有點摸不著頭腦，也弄不清這樣的故事應該屬於什麼類型。 不過後來把幾位主角的背景與特色都了解清楚，明白整本小說只是描述一場鋼琴比賽，讀著讀著更加感到不可思議：單憑文字描述，真的有可能把鋼琴演奏的優缺點表達出來嗎？用厚厚的篇幅寫一場理應只有小圈子才有興趣的比賽，怎能寫得雅俗共賞，大受歡迎?

我後知後覺，最近才開始留意恩田陸的《蜜蜂與遠雷》，之前只知道此書得了“直木獎”，在日本相當暢銷，還改編成電影，可見其影響力與市場價值。小說的中文版約640頁，我花了12小時讀完，越到後來越是手不釋卷，比閱讀偵探小說更緊張投入，但這本書其實是以深入淺出的方式探討藝術問題，對我來說，這個題材相當有趣，作者也寫得十分了不起。

小說透過4名鋼琴大賽參賽者的心路歷程反覆追問兩個問題：

我的音樂究竟是什麼？

我想成為怎樣的音樂家？

如果你是一名作家，相信你一定有過類似的思考：

我的文學究竟是什麼？

我想成為怎樣的作家？

對很多孤獨的藝術家來說，這類問題非常重要，但不會很容易找到答案，我說這本小說了不起，全因為作者不但設計了幾種不同的情境讓讀者思考問題，最終還透過幾位天才的比賽與交流，為大家找到一些可供參考的有益答案。相信每一位曾經追夢的朋友都曾遇過懷疑與困惑的時刻，而現實與俗世又往往會壓迫你，令你不時想放棄，閱讀這本小說，我自己也會檢討以前走過的路，重新思考創作的安排還可以有什麼新的可能。簡單來說，這就是小說給我的療癒。

恩田陸在這本書中以深刻的故事告訴我們：無論是得天獨厚的天才，由師長刻意栽培的明日之星，抑或憑自己的熱情和努力艱苦學藝的人才，在達成目標的路途上都沒有一帆風順這回事，無論你先天條件多麼好，或者用了多大的努力鍛練技藝，每個人總會遇上軟弱或想放棄的時候。即使你已經把自己的能力發生到極限，但遇上其他天才怎麼辦?如果別人輕輕鬆鬆就把你超越了，面對意想不到的挫敗，把藝術視為一生志業的人又可以如何自處？

《蜜蜂與遠雷》的鋼琴場面令我想起感動人心的電影The legend of 1900，同樣講鋼琴比試，同樣在溫文靜態的事情表達出一種武術高手一較高下的臨場感與壓迫感。耐人尋味的是小說以三場預賽與一場決賽為結構，幾位主角的出場次序是一樣的，但比試一場比一場精彩，作者對音樂的描述出神入化，層出不窮。如果功力稍有不足，這樣的安排很可能會令讀者感到重複沉悶，但恩田陸顯然對自己的音樂知識信心十足，而且寫到後來，相信作者與讀者都會漸漸明白比賽的勝負已經一點都不重要，對於真正熱愛這件事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達到更高的境界。

不得不承認，我對小說中幾位參賽者的友誼與彼此推動而提升的境界深深著迷。這也許是日本文化特有的精神，他們的作家總是擅長寫旗鼓相當的對手，惺惺相惜的情誼，激發對方潛力與意志的交手，以前在劍豪小說常見的情節，如今在圍繞古典音樂的《蜜蜂與遠雷》重現，不但沒有予人生搬硬套之感，反而讓讀者明白到比賽最重要的是逼出彼此的能力，一起提升一起進步，不是勾心鬥角也不必太計較得失。

我當然明白小說或許有美化與夢幻之處，但在現實的煎熬之中，我也寧願擁抱這種美好的幻象，畢竟那個幻境可以讓人找到自信、志氣，與希望。不是飲飲食食，不是向領導俯首聽命，也不是為自己也不太相信的人和事歌功頌德，無緣無故都要裝出搖尾乞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