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烏克蘭同桌
這裡和各位市民分享一篇去年年底我的一篇小說中的節選。涉及有關烏克蘭的事物。事實上我也確實有一位烏克蘭同學。她是一位典型的烏克蘭美女,當然也熱愛自己的國家。只是,恰巧她是一位親俄派,我和她曾經一起租過一間大公寓,也常常請她的俄羅斯朋友來家裡聚餐。這一晃快10年,現在俄烏這般局勢,我無法想像她內心所經歷之煎熬與劇痛。一邊是祖國和家人,一邊是來自“敵國”的好朋友,好姐妹和好兄弟。昨天,我見她的臉書頭像換上了一面烏克蘭國旗。快10年未曾聯繫,我向她發去消息。
“還好嗎?”
“我還好,謝謝!”
“加油!”
“嗯。”
謹以此文,紀念那段相處的歲月。(小說中使用的名稱是並非真名)
Kapitel 2 菲爾薩科娃
寫得一手好字,是我對菲爾薩科娃的第一印象。
老師看到她寫的手稿,也驚訝,這種古老的哥特字體在德國已經消失了上百年的歷史了。
“批改你的作業像是在讀我們老祖先寫的信。哈哈。”老師流覽者她的手稿,風趣的說到。
原來字母也能寫的如此漂亮,書法這回事不只是漢字才有。我也慢慢開始注意到這個活潑的烏克蘭同學。
不過,有關菲爾薩科娃的另一些事情,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她在基輔大學修完了“藝術理論”本科,然後到德國的藝術學院繼續攻讀自由藝術專業。
在製作裝置藝術品這項作業裏,一般我們會首先繪出水彩的草稿,經過修改和討論之後再進一步選擇材料和製作工藝。
“小周,我看了你的畫集。那些畫挺有意思的。”在工作室裏她正好坐我旁邊。
“把你的也給我瞧瞧唄。”我開心的接過她的草稿集。
菲爾薩科娃的草稿本上,除了裝置的設計圖和哥特體寫成的備註以外。她還畫了一些風景水彩畫,也都是小稿。
不過,這是什麼?我隨意翻看的手停住了。
我起先看到了白色的森林,以為不過是烏克蘭在冬天被冰雪覆蓋的景象,越往後看,畫面上出現了藍色的雲,血紅色的橘子,荒蕪的城市中矗立著爬滿青苔的巨大不明混凝土建築。
“這棟建築是?”我覺得有點壓抑。
“墓。”她說。
“沒想到你還搞超現實主義。”我故作輕鬆。
“這是寫實主義。”她用深棕色的眼睛看著我。
我猜她可能把“寫實主義”這個單詞記錯了,不置可否。
而另外一件事,加深了我對菲爾薩科娃的迷惑。那是在一次幾個同學舉辦的家庭聚會上,大家圍著爐子,喝著啤酒,嚼著烤圖林根香腸。在坐的基本都是在這的外國留學生,有些是朋友帶來的朋友。這不是都五湖四海了,這是五大洲四大洋。聊得很起勁,所以話題也就自然而然延續到了自己的家鄉這件事上。英國同學首先講了一個都市怪談,越南同學吹噓他們的咖啡天下第一。而我隨便說了幾句,沒提成都,說了也沒人知道。到了菲爾薩科娃,她扯了幾句以後居然開始講自己結婚時的情況了。
“菲爾薩科娃,你老家是烏克蘭哪的呀?”一個俄羅斯小夥笑著問到,他今天喝了不少。
這樣的問題在我看來就像是在問一個陝西人,你是陝西哪的啊,一個浙江人你是浙江哪的啊,沒什麼特別的。可能這個俄羅斯同學只是對烏克蘭比較熟悉。
菲爾薩科娃停了停,沒說話。氣氛變得尷尬起來。過了好一會之後她對俄羅斯人說了句俄語。
俄羅斯小夥再沒接話,舉起啤酒,幹了。
“好了,下一個輪到“印尼代表”發言了……。”有人馬上補充,為了打破尷尬。
菲爾薩科娃也和我一樣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嗎?為什麼,這樣的疑問長久的縈繞在我心頭。不久之後的一天,搞清這個問題的機會來了。
夏季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菲爾薩科娃和寄宿家庭發生了一點問題。所謂寄宿家庭就是類似於保姆,外國留學生寄宿在主人家裏,做家務,接孩子,由此免除房租。作為一個烏克蘭來的大姑娘,引起了這家女主人的懷疑。沒人相信她只是為了有個住處才到這家來做保姆的。
“這樣的問題其實相當普遍。”她說。
“不如搬到我這邊?”我想起我住處旁邊那間公寓就正好是空的,房租便宜。
如此,我離問題的答案又進了一步。她成功被我忽悠到了我家旁邊住下了。
由於房間隔音不好,我時常在半夜聽到她給家裏打電話的聲音,大概是在說烏克蘭語。第二天我登門拜訪,把韓國同學送我的韓國蛋糕借花獻佛給她端了一份過去。
“韓國蛋糕味道相當不錯!”她一邊吃一邊說,這蛋糕用錫箔紙包著,呈現深咖啡色,嚼在嘴裏鬆軟香甜。
“晚上講電話呢?”我坐在沙發上問。
“我媽催我耶誕節的時候一定要回去。這才幾號啊,夏天都還沒完!”她籲了口氣。
“你會俄語?”我問。
“俄語嘛?大概就是用滑稽的聲調講烏克蘭語。”我在腦補用東北話講中文的聲音。
“老家烏克蘭哪的?”我乘機問了一句,天衣無縫!
“這個不能告訴你,是秘密!”
暈了,蛋糕賄賂完全不管用呢。
“給你看看我老公的照片。”她摸出相冊,上面有她和一個帥氣的烏克蘭小夥的合影。小夥現在在紐約當程式員,而她在德國努力實現成為寫真家的夢想。
可是為了搞清楚她老家在哪這個問題,我是不會放棄的!
在冬季學期開學之前,菲爾薩科娃回了烏克蘭很長一段時間。再一次見到她時,是在系辦公室門口,她正在辦退學手續……。
“我丈夫在紐約一家大公司謀了一份差事,叫我趕緊過去。”
“畢竟這樣長期分居不好。”她說。
再不搞清楚估計就沒有機會了!我提出,我請她吃一頓中餐,為她去美國踐行。她立即答應了,沒有絲毫懷疑。
下午,不是飯點,餐廳裏人跡寥寥,四周安靜。
在裝潢古樸,充滿東方韻味的中餐館,菲爾薩科娃這樣對我說道。 “小周,你的好奇心真挺重的!”
“反正,我也快去紐約了,無所謂了。不過,要我從哪里說起呢?”
“想聽聽烏克蘭的風土人情?那裏的咖啡可便宜了,想在午後美美喝上一大杯?”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神秘。
“我的家鄉是一座寧靜祥和的小鎮。郵局,醫院,電影院,兒童遊樂場,人們曾經幸福的生活。”
“曾經?”我抓住關鍵字。
“不如,就從那白色的森林,藍色的天空說起吧…。”
菲爾薩科娃於1988年出生。她上幼稚園時,就開始習慣身邊除了同學,老師以外的另一些人。這些人身穿白大褂,帶著聽診器。他們經常出現在幼稚園裏,給孩子們挨個做體檢。孩子們間傳說這些白大褂是死神,他們會來幼稚園悄悄帶走一些孩子。有的同學再也沒有來幼稚園,我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
“沒有覺得恐懼?”我問。
“不,沒有。”
在我上小學時,孩子們間流行一種“白血病人遊戲”,即一個人扮演身患白血病即將死亡的病人,而其他人扮演醫生,護士,不停的為他治療,直到死亡,被其他孩子們抬進墓地。而我,總是被選為那個白血病人。我越來越不願意扮演白血病人,我不想死亡。
“所以,從那時開始,有了自殘的行為。”她說。
我睜大眼睛,感覺事情越來越不對勁。餐廳裏的燈光漸漸昏暗。
“我用小刀切開自己手上的血管,當殷紅的鮮血大滴大滴的留下,我才感到安心。”她說。
我沒說話。
“確認了自己的血液還沒有變成白色。”
在中文裏,“白血病”這個單詞也有“血是白色的”意思。我說。
“到了我上中學,發生了一些令人難過的事。那時我已經能體會深深的悲傷了。”菲爾薩科娃說。
“你能想像嗎?一個看起來健康的姑娘,在太陽下的操場上多站一會就暈倒。她是我的好閨蜜。”
“身體虛弱?”我問。
“是的,同時,班上的同學也會不斷減少。一起長大的夥伴們,好多人再也不見了。”
“這是?”我問。
“小周,現在你知道我來自哪里了吧?”
“是的,我來自 普裏皮亞季。”
“?”
“換而言之,我來自切爾諾貝利。”
嚴格說來,她算不上真正的切爾諾貝利人。在那次無可挽回的巨大災難之後,她的父母搬遷到了距離基輔不遠的親戚家,不過沒有呆多久就從親戚家又搬了出來,沒有人願意來自切爾諾貝利的人住在自己家裏。她的父母開始了不斷搬家的生活。大災變兩年之後,菲爾薩科娃在基輔的一家醫院出生。由此,她也被打上了【切爾諾貝利人】這份沉重的烙印。
凡是切爾諾貝利的人,在那次災難之後的生活,便多多少少也開始圍繞著災難。既有那場核爆炸帶來的災難,也有那之後發生在每個切爾諾貝利居民身上的災難。人們即使逃離切爾諾貝利,卻也像已是不潔之物,其他人唯恐不及。
“不明白。輻射在身上的殘留會傷到其他人?”我說。
“可以這麼說,輻射是殺人於無形的死神。看不見,摸不著。”她說。
“最初的一段時間,由於輻射擴散,森林變成白色,雲朵開始發藍。人們卻照樣下地挖土豆,照料麥子地,因為毫無感知。很快,人們找到了血紅色的橘子。最後,他們唯一的願望變成了能夠 正常死亡。”
“正常死亡?這也算是願望?”我吞了一口茶,掩飾恐懼。菲爾薩科娃歎了一口氣。
“至少在我周圍,不斷有人患上白血病,肝硬化,各種各樣的癌症。即使很多年過去,我們早已經逃離切爾諾貝利。”
“我去過幾次莫斯科,切爾諾貝利烈士陵園。”
“那些英雄們的遺體,首先被錫箔紙包裹,被封鎖在厚達半米的水泥裏,最後還要隔一層鉛板。永不見天日。”
“隨著年齡增長,我開始明白,他們並不是什麼烈士。”
“他們只是無數普通人的兒子,丈夫,和父親。”菲爾薩科娃看著杯中昏黃的苦蕎茶。
“我的家鄉是不祥之地,從小我便夢想自己一定要出國。”
“但是我知道,我是父母在這世上不多的親人了。我離開祖國,他們怎麼辦。”
“後來,蘇聯解體了。我還記得那時父親到處借錢,補貼家用。母親在大雪中抱著我,在街上排隊買麵包。我們被凍得臉皮僵硬。生活並沒有變得更好,寒冷卻陣陣襲來。”
“如何看待蘇聯?”我問。像知乎網上那些傻子一樣想得到一個看似理客中的回答。
“…… 。”
菲爾薩科娃吸了一口氣,張嘴想說什麼,可最後還是化為深沉的歎息。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飯菜已經上好了,我們動筷子吃飯,我注意到,菲爾薩科娃能夠極其熟練的運用筷子。
“怎麼這兩天見你有點心神不寧?”我隨口問。
“紐約,一個新的地方。我面對新的生活總是有些不知所措。”
“不,其實,是因為我還是會經常夢見母親。” 她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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