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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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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家院村有个“活着的死人”

牟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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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


这个钟点


大窑应该在炕上听广播吧


他一天吃两顿饭,下午一顿是三点左右


我有几次夜里穿行在村里


和野猫一样爬到树上


黑处更黑的夜里


凭借童年摸爬滚打的肌肉直觉潜在记忆


如同顺着蔓子摸到地瓜以及捋着秸秆薅下棒子


夜里杵在村里


唯一没有围墙的牟灵宗三间土坯屋前


和那些萧萧白杨一样


就像他说起当年短暂爱情


和那位因产褥热而离世的姑娘


黑蝙蝠披风


晾在外面需要低头才能过来的晾衣绳上


微风摆动鹧鸪低吟


这是牟家院村的黑匣子


储存这个村子近百年的风声雨声读书声


收音机调频换台漏电火花哧哧啦啦


如同他眼睛褶皱黑幕落下来那天


最后一次告别太阳


大窑叫牟灵宗,今年八十五岁


他说是二十年前白内障慢慢暗下来的


十年前他还能为自己应得的微薄工资


被层层克扣而维权写诉状


让侄子牟忠伟用农用车拉到区里镇上


和教育局办公人员眼睛看着眼睛


一句句条文掰扯


控诉说这是从快要饿死之人嘴里抠粮食


以及当年牟家院部分村民群情激愤


把村长李克之告下来


他也能写辩护状力求公平公正陈情表


以及当年在学校部队上盖军事塔占用学校操场


他也能一级一级告到中央最后停工一样


以及今年研究德勒兹的复旦博士曹伟嘉


我说研究康德的牟宗三比牟灵宗高一辈


村里也有个复旦生和牟灵宗是同学


他的另一个同学


人民教师我的自家五爷爷也因批斗悬梁自尽


面对方脸络腮导演胡杰


大窑坦诚自己是一个斗争性很强的人


一个教师来告别一个教师


一个教师来看望一个教师


手掌骨节变形沾满碳灰在袖子上擦干净


像钳子一样掐起那本《铭刻》胡杰版画展画册


他说出大饥荒不是天灾是人祸


西山墙上老挂钟没有忘记时间继续拖泥带水


我对说自己看不见的人的本能怀疑


盯着他看眼睛确信他看不见


我于是放心看着他眼睛说话


今年一个阴天我又静悄悄的站在它面前


看他用残损的手掌折断果树枝


一会儿哼曲儿一会儿叹息


他长身驼背披黑大氅的哥哥是我有记忆的人


有三个儿子,忠伟、仁伟、良伟,


忠伟的闺女牟海凤在村里上学学习很好


是牟灵宗惦念的孙女儿


彩凤常去找他说话儿拉呱儿


这个家族彷佛受了诅咒


到了夜里就是一群扑打的麻雀


夜盲症患者啊夜里不会出门


村里还流传着灵宗哥哥相亲看见新娘的段子


牟灵宗上世纪五十年代益都师范毕业生,


后在潍坊五小油坊沟附近小学


当人民教师做到团委书记


因麻风病返乡被隔离防止传染


村外搭屋子麦田居住


后来发洪水


村民用筏子载其返回村中居住


文 革期间


村民将村中族谱藏匿柴禾笼子中存放其处


免遭劫火


独居,土坯屋三间,自称“活着的死人”


收音机为伴,每日听广播


能对历年政策变动教育工作者


工资涨跌近乎毫厘不差如数家珍


我想象不到他说有次失火自己半夜起来扑灭


我想象不到他会炒菜,烧水,生火,做饭


下雨天用板结变形的手将屋前那柴禾垛果树枝条用塑料薄膜盖好


将指头粗的大果树枝用锯子锯开


再一根根撅断塞进炉膛点火烧饭烟熏火燎


挂在脖子上那根毛巾擦眼睛,擦口唇,擦脸面


文学看到文学,艺术看到艺术


摄影师看到摄影师,道德看到道德


卑鄙看到卑鄙,儿童看到儿童


福柯看到福柯,柏拉图看到柏拉图


观众看到观众,牟灵宗看到牟灵宗


记得陈寅恪有个句子


涕泣对牛衣


卅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 九泉稍待眼枯人


我是将近三十年前在他土坯房子北面直线距离105米处


清代民居上的幼儿园


半亩方塘一鉴开的敞开式露天公共厕所


一个个雪白的小屁股朝天争抢好斗


高高梧桐树下蚂蚁搬家


梧桐叶改成棚户区


蚂蚁身逢离乱,他们触须靠近


我们淘气人为筑墙推远造化弄人


我们翻越土墙,爬上树顶


一出校园逼仄巷子往南一箭地就是三间土坯屋


清卡布帽檐微微探出来


牟灵宗拄着棍子披着披风踱步出来


三十年后


我才知道那时我们称之为


妖怪艰难的表情叫做微笑


这三间土坯屋子以牟灵宗肉身所在为圆心


造物主手指层层加密围堵筑墙


一百零五米三百米三千米三万英里


以及大江大海穿云破雾无形之手让我三十年后


得以走进牟灵宗的黑屋子


眼睛看着眼睛,手碰到手,僵硬而陌生


这一面墙站了三十年,不过百米


其实蚂蚁爬行半天就能抵达


去年我在内蒙大草原见到人类学家刘绍华


《麻风医生与巨变中国--从帝国实验下的疾病隐喻与防疫历史》


我想到了几千里之外的牟灵宗


牟灵宗常说起他们一起去镇上质询低保落实问题的本村瞎眼牟胜利


那天福利开着地老虎拖斗载着他八十老母


去镇上瞧病风驰电掣险些老母颠出来一样


胜利兄弟四人


老大安东闯关东、福利、金利、胜利在家


安东脸上有块当年挨饿吃野菜中毒


留下的青灰色疤痕


前几年服毒死掉了


胜利因童年在牲口屋小伙伴嬉闹


被牟海成竹竿戳瞎一只眼睛


后来去东北赶马车,酒醉后被人弄瞎另一只


后来学会了算卦


我见过他拄着竹竿在村里土路上


剥剥啄啄敲敲打打尘烟四起


迈着阔方步要饭


和他烧完开水往暖壶平稳注水的神采


胜利前几年去村外要饭冻死在野地里


邻村捎来信儿雪地里认出了匍匐的他


大窑说他和胜利都是一样的人


都是看不见的人


他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到他们


他说惭愧自己有这股劲儿还能活到现在


还能咂么深嚼这杏仁苦味


耳闻目见


人间浓黑喜剧与苍凉悲剧你方唱罢我登场


去年夏天,蚊子大如牛,牟灵宗毫无察觉


我和一个朋友来看他,牟灵宗也没有察觉我


我也没有像以往提前招呼一声


我成了一个倾听者


踩在以牟灵宗为圆心画半径的黑屋子地上


他和朋友说的和对我说的不一样


“这些事不能和他说


和他说了会给他添麻烦


这样不好


会连累他”


我没有说一句话


今年春天,我走在村中十八米大道上


我远远认出了牟海凤穿着粉红色衣服


我听过她朗诵的《妈妈的毛衣》


残忍而动人


快速闪进了牟家院村以牟灵宗为圆心半径焦点


透视无限延伸的一条巷子里


她要绕更大的弯子


才能抵达她刚才站定的地方


和她要去的地方






------2019年7月26日,


大暑后三日,昌非午后记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