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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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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感的面相

D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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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Ms can't reason, but I can.

今年早些時候,看到万瑪才旦的遺作《雪豹》中有一幕:被咬死九隻羯羊的牧民金巴推開屋門,抖抖身上的袍子走到院门口,抬脚,踩在土石堆上,從懷裏掏出电话。室外镜头从背后望向他,結實的筋骨撐起厚重的冬袍,氣力十足的動作甚至讓袍子看上去都有些輕飄。迎著背景的一片凌然,强勢倔强的男人像是天地間的一捧火,讓坐在影院冷氣下的我感到一陣鋪面的熱意。

某位猶太導演在采訪時曾手舞足蹈地説:Your shot should always have the shtup! 如今雖記不得那導演名字,shtup卻成了我記憶裏唯一一個依地文單詞。金巴在院門口打電話的那幕就是那幾秒的shtup。

説老實話,我的感官并未停在shtup的比喻意義上,當時腦子裏的想法是:他好性感。

説來有些難爲情,因爲這想法跟電影本身沒有半點關係,純屬是我想歪恍了神。不過在之後的幾個月裏,也因此開始慢慢琢磨:爲什麽我會覺得他性感?And, what do people (or I) mean by that?


「I was a Flower of the mountain yes when I put the rose in my hair like the Andalusian girls used or shall I wear a red yes and how he kissed me under the Morrish wall and I thought well as well him as another and then I asked him with my eyes to ask again yes and then he asked me would I yes to say yes my mountain flower and first I put my arms around him yes and drew him down to me so he could feel my breasts all perfume yes and his heart was going like mad and yes I said yes I will Yes.」

除卻曾經英文文學史上最長的句子外,《尤利西斯》終章的這篇獨白裏有一個非常性感的女人在說話。喬伊斯的化身Stephen Dedalus和她的丈夫Leopold,同自啓蒙時代以來的所有男人一樣,條分縷析地活在複雜的人類現實之中。但是,Molly Bloom似乎不論想什麽--父親、母親、宗教、藝術、錢、裙子--都能想到做愛的場景上去。喬伊斯認爲她這般的女人是最性感的:yes後背凹陷處的「acquiescence, self-abandon, relaxation, the end of all resistance」讓其成爲喬伊斯眼裏的「the female word」;Ich bin der Fleisch das stets bejaht,女人的身體,或說器官,是為提供認可而存在;女人,是完整的一個,她們無所謂是非對錯,她們等待受精,她們不可信,迷人、機靈,在小小的世界裏,她們小心謹慎、淡漠平庸(full amoral fertilisable untrustworthy engaging shrewd limited prudent indifferent Weib)。

雖然上述内容的主要目的是將喬伊斯描繪成一個厭女dickhead,但我也想借他之口引出「性感」一詞的多重面相。性感作爲一個有指向的判斷,不僅是審美的、性別的,很大程度上還是道德的;同時,站在第四波女性主義思潮之中回望,這一描述也是歷史的,尤其對於女性個體來説。

女性主義向來沒辦法安穩地與「性感」同席,原因一説是“性感”的審美標準在性別之間極爲不均的分佈。這説法終究有些過於簡單,稍往前一步就能夠看到不均分佈的背後,是已然制度化的權力運作,限制不止一方的自由,同時製造更爲嚴重的不公。但如果在此處停下,女性主義則勢必與力比多經濟構建出的「性感」概念水火不容。也正是因此,Naomi Wolf、Rebecca Walker等第三波意見領袖們呼籲女人應當有自己談論欲望、性和快感的方式和語匯,以擺脫有史以來大大小小的喬伊斯們對女人的指點:女人的欲望相對於男人存在,女性欲望及其表現的應然與實然,the realization of the autonomous man始終是其目的論意義上的終點。

同樣是這篇《尤利西斯》終章,Kate Bush 1989年的專輯The Sensual World連同標題曲便是受此啓發。她本意是直接為喬伊斯原作譜曲,但直至2011年才獲改編版權,標題曲得以更名爲Flower of the Mountain重發。毫無疑問,在這張專輯裏Kate Bush談論、展現女性sensuality的方式,也是她閲讀喬伊斯的方式,與男作家理解的physicality并不相同。一個Molly Bloom般自覺情欲的「性感」女人,她的「性感」意味著洶湧的情緒,無論是好奇、猶疑地伸出手,衝昏頭腦的誤判,孤獨中失去理智,還是面對求而不得、生離死別的苦楚;她在感受、情緒和想象的驅使下做出決斷,持續勞動(work)。喬伊斯們看到的情欲(甚至只有性欲),是女性sensuality中誠然獨特、充滿生命力的一節。但他們沒能看到的是更重要一點,這些豐富的sensations往往同其他更深刻、恆久的感受連通。

The Sensual World (Single Cover)

至此,出現了一個語言的問題。英文裏我們尚有一連串細微不同的詞匯可以選擇,中文裏卻只有這麽一個。因此,所謂「性感」的複雜面相,其實不僅在概念本身,還在於概念的譯介。為避免牽涉過多有關翻譯的討論,此處我僅將「性感」用作討論對象在中文裏的抓手。與之對應的sensuality中自然包括sexiness/physicality,即便是喬伊斯的例子也説明,physicality有許多方向的外延,而dickheads的拘囿顯然是自相矛盾的。

Kate Bush的詮釋或許可以被理解成一種談論女性sensuality的新方式,她將直率的感受和豐富的情緒體驗視作一切故事和現實的源起,由此建築起一個全然不同於喬伊斯敘述的世界。於是,在sensuality一題上,一個性別的視角轉換帶來的几乎是對象本體的徹底變化,使得延伸出的(通俗意義上的)審美細節變得微不足道,也照出舊道德掩在文藻矯飾下的毫無道理。但與此同時,Kate Bush的説法似乎也與常見的第三波女性主義説法有所不同:她擁抱快感,卻不用陰蒂來定義與性有關的體驗(sensual experience)。她的鋪陳并沒有揭露出一個前衛的、屬於第二性的sensual world,相反全部是人類敘述中反復出現的經典場景。對於Kate Bush而言,女人的「性感」在於普通生活之中她身體髮膚的感受,以及她對感受的覺察、體驗與表達。在此基礎上,以不同媒介和形式賦予這些豐富的情緒、感受以「形狀」,便是藝術創作的過程,也是她説「sensuality is art」的原因。

就這樣,性別、感覺主義視角下被重新定義了的「性感」/sensuality,沿著一條形而上的理路走向藝術。但是,這與女性主義設想的反抗之間仍然存在張力,因爲除卻新的表達和藝術創作--對「性感」與美的關注--之外,女性主義還需考慮形而下的「性感」與實際道德之間的關係,即這一判斷如何參與和介入到人與人之間(藝術創作往往也要問類似的問題:爲什麽人會有這樣的感受)。正如喬伊斯們對於性感女人的道德判斷(amoral, untrustworthy, indifferent),顯然其不合理之處源自某種特定的狹隘,但也源自受到兩套不同規訓的人群之間錯綜複雜的交互。

即便是今日,一貫被評價為「性感」的對象仍然更多是女性(arguably差異在縮小),這也反過來意味著,「性感」連同它在道德上的牽涉在以女性為主客體的評價中占有更重的分量。具體來説,假使我們沿著喬伊斯和Kate Bush,把「性感」暫時定義爲(表現出來的)對於性、欲望和身體的自覺,那麽,大多女性在理解或尋找自己性別身份的途中會有在自覺-不自覺兩端之間游弋的經歷。問題是,但凡一個女人沒有剛好處在中間某個取決於評判主體喜好的sweet spot,她就有可能被認爲是一個有(道德)缺陷的,無論評判的主體什麽性別,是不是她自己。The classic virgin-whore dichotomy, and men, luckily, don't really have that.

Kate Bush, photographed by her brother John Carder Bush in 1977

那麽,「性感」是否一定是客體化的呢?我想是的,但原因僅在於這樣一個有著明確邊界的判斷天然有著清晰的指向,而非關乎性別。換句話説,人與人在交往中免不了要把彼此當作評判的客體,但關鍵在於我們依據什麽標準來評判,評判的外延又是否合宜。若果真如此,女性主義則面臨另外一個問題:我們真的可以通過重新發明語匯的方式解決這樣的問題嗎?如果不能,還能怎麽做呢?


回到開頭電影裏金巴的那幕。I guess I just like the aesthetics.

CC BY-NC-ND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