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女之吻——大学派对中的灵活异性恋
有的观点认为这只是一个“狂野女孩（Girls Gone Wild）”的范例，其目的在于吸引男生们驻足观看。其他观点，例如心理学家Lisa Diamond的观点，则认为这与女性的“性向流动性（Sexual Fluidity）”有关，它提出这可能是女性塑造自身性向的行为，甚至是利用异性恋社交场景作为过渡到双性恋或同性恋的一种方式。
这些观点涉及性别社会学。大学校园里的年轻女性们正在进行的新型性行为，使我们思考性向的社会建构——我们欲望的对象、我们参与的性行为以及我们的性向认同都深深地被我们所在的社会所塑造。此外，男孩们享受观看女孩们亲热的场景也令人想起女性主义中的“男性凝视”，男性观众和被观看的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引人深思。女性在公共场合进行亲密行为，其所蕴含的性向流动性提醒我们，性向是有性别（Gender）之分的，并且性欲望、性行为、性向认同之间并不总是相匹配。至少在美国文化的语境下，这意味着男性体验不到与女性一样的性向流动性。尽管他们可能在自认为是异性恋的同时与其他男性发生性关系，但他们肯定不会为了愉悦女性而在派对上与同性亲热。
正如本期杂志的另一篇文章所描述的[3]，大学校园的勾搭文化（Hookup Culture）催生了在派对和酒吧里学生间的随意性行为（包含的行为从接吻、亲热到口交和性交皆有）。我们的学校也不例外，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长期因派对闻名遐迩（令学校行政部门感到欣慰的是，这种声望正在退散。）在其约两万名学生中，超过一半的学生是女性，略低于一半的学生是有色人种，主要是墨西哥裔/拉丁裔和亚裔美国人。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是其家庭中的第一代大学生。社会学家Paula England的“大学和社会生活调查”问卷，网上调查了两千多名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女性学生对校园性行为的看法。在受访学生中，只有不到1%的人认为自己是同性恋，3%的人认为自己是双性恋，还有近2%的人认为自己的性别 "尚不确定"。
全国范围内的数据显示，认同为同性恋的人数远少于受同性性行为吸引或进行过同性性行为的人数。社会学家Edward Laumann与其同事在全国健康和社会生活调查中发现，只有不到2%的女性的性向认同为同性恋或双性恋，但却有超过8%的女性有过同性性欲望或进行过女同性恋性行为。调查中的男性也一样，他们更多与男性发生过性关系，而不认为男性有吸引力。[4]在不同的时间与文化中（正如社会学家Jane Ward所指出，甚至在现在的白人直男中），男性与其他男性发生性关系，只要其在性行为中扮演插入者，就能加强他的异性恋属性。但此种机制是否也对女性适用？
对于“直女接吻”的主流设想是，她们这么做是为了获得男性的注意力。但是性向流动性的概念与性欲、性行为和性向认同的之间的不匹配表明，其背后的原因可能比单纯地想获得男性凝视要复杂。作为其课程作业的一部分，我们的本科生对我们大学里各种各样的女同学进行一系列正式和非正式的采访，以促进女性性向的复杂性的学术研究。
大学派对场景
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最独特之处在于其邻近的伊斯拉维斯塔社区（Isla Vista）。这是一个人口密集的地区，其人口由三分之二的学生和三分之一的墨西哥裔家庭组成，这些墨西哥裔家庭往往是工人阶级且收入较低。居家派对、兄弟会和姐妹会聚会、舞会（根据一位女性学生所说，这种派对常有 "某种放荡的主题"），以及向所有人开放的随机派对，纷纷在周末喷涌而出。女学生们对伊斯拉维斯塔有如下描述：“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有点疯狂”，“有点狂野”，“非常淫乱，有很多新奇事物并且很疯狂”和“就像一个主权国家...一个人们感到非常舒适的空间，可以让他们卸下的防备，尽情放纵。” 酒精畅饮无阻，毒品随处可见，女生穿着超短的衣服，学生间大量的性行为。根据一位姐妹会成员的描述，这些派对的特点就是“有许多，你懂的，性感的舞蹈。有些人，你懂吧，就像在舞池里做爱一样，尽管他们不是真做，但我觉得他们的行为比做爱更上一层楼。” 另一名学生则认为 “女性在这里有更多的自由。”总之，伊斯拉维斯塔的生活尽管显得有些虚幻，但这里的生活与其他大型校园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在伊斯拉维斯塔的派对上，直女与其他女孩之间的激吻和亲热广为流行。“对很多人来说，朋友之间亲热很正常。”这位在学生报刊中负责性专栏的作者在2008年10月专栏中写下了这样的开头：“我亲吻了一个女孩并喜欢这么做[5]”，在文章中她建议道：“如果你是一个女孩，还没准备好与你的同类进行试验和探索，那我建议你马上找个女孩开始”她写道：“每个观看（女生接吻）的男生心中都有一个万分火急的问题…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她们在作秀？”学生们对该行为给出了三种不同的解释：吸引异性注意、探索同性性行为和满足同性性欲望。
吸引异性注意
在我们的文化中，女孩间的亲吻会挑起男性的欲望，接吻的女孩们很清楚这点。一位学生告诉我们：“通常这是为了展示给那些围在她们周围的男生看，他们喜欢给她们起哄。这样做似乎是为了…男生们，不是出于她们自身的愉悦或满足欲望，而是为了…我不知道…为了娱乐他们。”酒精的因素往往不可或缺，“这往往是由…我猜是…酒精、人们起哄或其他类似因素引起的。这通常是为了让男生兴奋或寻求男生们的关注。”一位学生承认她主动对她朋友进行了她所谓的“爱的轻吻”和“胸部抚摸”，她说：“我绝对认为这主要是为了博取眼球。通常是一些喝得烂醉的女孩试图获得男生们的注意力，或者就真的就是想点找乐子才这么做，就像我和我和我的室友在我们的约会派对上所做的那样。… 是酒精的引起的，并且这么做只是想给别人看罢了，根本不是为了探索性向。”另一位被她朋友索吻的学生，坚持认为：“她们那样做就是为了博眼球… 让她们周围的人们围成一圈… 怂恿他们拍照或干其他蠢事。”一位女生承认她在派对上撅嘴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但当被问到这种行为是否与探索性向有关时，她补充说：“可能对有些人来说有关系吧，我想对我来说也有一点，嗯。”
性向探索
别的女生同意探索性向也是部分原因。一位自称异性恋的学生说：“我曾多次亲吻过女孩。”一天晚上，她和一个朋友“喝得大醉，走在大街上，我们之间的气氛渐渐变得过于友善，然后我们就开始亲热、拍照片。”这些照片随后被发到脸书上。“接着是上一次，这件事有点私人，是我在三人行的时候，那是在一个派对上，但显然不是在派对进行时发生的。”除了吸引异性注意，她也用“有双性恋倾向”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我确实会把它称为一种探索。”另一位学生，她自称是直女，但有点“好奇型双性恋”，说女孩们这样做除了为了获得关注外，但同时“这对她们来说也是一个好时机，否则，如果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出门的话，她们可能就没有勇气去展现自己。也因为其他人也能从她们身上获得愉悦，这样的形式让她们更容易接受。”她告诉我们她在一个主题派对（爱丽丝梦游淫境[6]）上喝醉了：“我和‘Maria’在厨房里就开始做。然后那个男的，就在我耳边说，‘每个人都在看呢，大家都看见了。’但我和‘Maria’继续接吻，根本不在意。我真不觉得这算是一种奇观，我们又没想挑逗别人，我们只是想亲热。所以我们可能不适用这条规则[7]，”她痴笑起来。在另一个采访中，一名学生描述了她朋友“在喝醉的时候，喜欢男孩和女孩 … 但等她清醒后她逐渐开始喜欢女孩了。”另一名自称“理论上”是双性恋的学生解释道，她讨厌“双性恋”这个词，因为在伊斯拉维斯塔“它基本上意味着你会在派对上与女孩亲热。”在第一次与女性开展关系之前，她从未想过双性恋的问题。“我最接近双性恋的想法是，嘿，如果我喝酒的话，我或许会跟女孩亲热。”以上故事表明，在异性恋环境下，勾搭文化（Hookup Culture）和大学派对为一些女性提供了探索非异性恋可能性的安全空间。
同性欲望
有些女生不仅承认她们喜欢亲热，还承认对同性性欲望是其动机。有一位学生，她将自己的性向定义为，喜欢与男性做爱，但相比男性更受到女性的吸引。她把自己出柜历程总结为她意识到“我真的喜欢女孩，并且真的喜欢亲吻女孩。”另一名学生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异性恋。但自从我在这里生活后，我曾好几次与女性发生性关系。所以现在我觉得我是双性恋。”她起初认为自己只是在派对上亲热的“那些女孩”，但随后承认她在私下也与女性发生过性行为。出于这一点考虑，她将性向身份改为双性恋：“我或许曾落入用亲吻女孩来打动男生的陷阱，但我不觉得我是出于此种目的才这么做的，更多是我自己想和女生在一起，想试试和女生在一起的感觉。”而另一位学生，她是双性恋，并偶尔与朋友们在公共场合亲热，认为女性“只在公共场合这么做是因为，她们害怕她们性向中的那一部分，你知道的，因为她们被教导去成为异性恋… 所以如果她们亲热，人们就认为那仅是为了博眼球，即使她们可能喜欢这么做，她们也不能承认。”
能够在公共场合与其他女孩接吻、亲热，而不必自称是同性恋或双性恋，这使得有同性欲望的女性成为大学派对景观的一部分。然而公共场合下的亲热则有可能私下发展成更广泛的性行为。另一位学生描述说，她在中学时就爱上了她的好朋友，但“太害怕，迈不出第一步”因为“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酷儿。”她第一次与一位双性恋女性发生性关系时，这位女性的男朋友也参与在内。这么来说，有些女性通过与男性的三人行而进行第一次同性性行为，这也是女性在异性恋环境下，探索同性欲望的安全空间的一种延伸。
灵活异性恋（Heteroflexibility）
显然，至少在有些情况下，醉酒女性间的亲热并不仅仅为了取悦男性。而这必然与性向流动性有关。在Lisa Diamond 长达十年的研究中，她发现原先认同为同性恋或双性恋的年轻女性在性欲望、亲密关系和性向认同上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没有特定的方向，从同性恋变成双性恋和异性恋，从双性恋变成同性恋或异性恋都有，值得注意的是，也存在从特定身份变成“无身份”的情况。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Diamond认为生物学因素和文化因素对塑造女性的性向流动性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塑造使得女性比男性更能够同时被女性和男性伴侣吸引。显然，那些自认为异性恋并喜欢亲吻同性的女性，符合性向流动性的观点。正如认同为异性恋学生说：“她们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亲热罢了。”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学生们并不觉得亲热会对一个人的异性恋身份有什么影响：“对啊，我觉得，我们认识的很多女孩只是不经意间和她们的女友们亲热罢了，她们仍会认为自己是直的。我认为自己就是直的。”另一个人说：“我仍会认为她们是直女。除非我看到，她们达到了产生感情或者彼此吸引的水平。”不过，一位双性恋学生则认为：“她们至少是好奇型双性恋（Bi-curious） … 我觉得如果一位女性享受其中，又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么做，并且又渴望再次进行，那我觉得她更倾向是双性恋。”
所有人，除了女同性恋
所以，亲吻女孩的女孩尽管“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她们产生了感情或者真的非常享受这么做又或者渴望再次进行，那么她们显然超越了异性恋的范畴。Diamond在她的研究中发现，那些只受女性吸引并只与女性产生关系的女同性恋们，是仅有的一组没有发现性向改变的研究对象。社会学家Arlene Stein在80年代针对女同性恋女性主义社群的研究中，描绘了一场“女同性恋”身份边界的斗争。那些与男性确立关系但仍自认为是女同性恋的人，被那些自称的“真女同性恋者”叫做“前女同性恋者（Ex-lesbians）”甚至“骗子（Fakers）”。虽然如今的异性恋大学生可以和其他女性亲热并称自己为“好奇型双性恋（Bi-curious）”，而不威胁自己的异性恋身份，但此种灵活性并不能在女同性恋身上适用。一位直的好奇型双性恋女生解释说，她不认为“女同性恋社群会接纳我，因为我太喜欢男生了。”她认为她“与女性没有足够的性经历，因此不能被称为双性恋。”另一位学生自称她有“自由流动的灵魂”，她曾多次与异性恋女生发生关系，但她拒绝接受“女同性恋”的标签，因为虽然“我喜欢女孩”但是“男生对我还是完全有吸引力的。”她声称“成为女同性恋意味着 … 你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无论是性方面还是情感方面。我觉得如果你是女同性恋的话，男生就不会那么吸引你了。”
纵使没有摆在明面上说，但与“灵活异性恋”这个年轻女孩经常使用的术语相比，学生们对女同性恋的身份界定更为严格。“因为我们是朋友并且当时都喝醉了，所以这就没什么。我们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同性恋。…”一位与其室友接吻的女生确信她可以区分直女和女同：“我从未像真正的女同性恋一样享受这么做。”另一位附和道：“我的意思是，你认同为同性恋是一回事，你表现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一位双性恋女生则不太确定能否区分出直女和弯女，她最初认为派对上的亲热百分之八十都是为了愉悦男生，随后便犹豫了，因为“这完全排除了酷儿社群，也包括像我这样绝对喜欢女生的女性的看法。我们也同样公开地亲热，因此，我觉得可能存在两种不同的情况。”基于以上考虑，她把比例改成了百分之五十：“因为我想我不可能知道一位女人是否真的喜欢女人，还是她只是在玩社交游戏。”一位双性恋女生描述了她在派对上亲吻她女朋友的场景“然后一个男的就过来，把啤酒倒在我们身上，说了一些诸如‘别再吻她了，你个婊子’的话。”这说明女性间为了自身的愉悦而接吻是不被允许的。她补充道：“当我们接吻或干别的什么，总有很多男的看着我们，他们觉得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他们，或者我们想让他们掺和进来等等。然后事情就变得没意思了。”
因此，直女间的同性性行为有许多解释的余地。但这与那些远离女性凝视，在私下进行同性行为的直男不同。异性恋女性可以用“酒吧双性恋（Barsexual）”、“好奇型双性恋（Bi-curious）”或“近乎直（Mostly Straight）”来表达自己的身份，但太多的肉体吸引或感情投入则会跳出异性恋的范畴。这表明异性恋女性进行身体亲密行为的选择正在增多，并且这些行为对身份认同、伴侣选择、或政治归属没有太大的影响。但女同性恋和非女同性恋，无论是双性恋还是异性恋，它们之间的边界仍然是明确的。
参考资料
l Lisa M. Diamond. Sexual Fluidity: Understanding Women's Love and Desi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A longitudinal study of women's shifting sexual behaviors and identities in the contemporary United States.
l Laura Hamilton. "Trading on Heterosexuality: College Women's Gender Strategies and Homophobia." Gender & Society (2007), 21 :145-72. Looks at the sexual constructions adopted by college-aged women.
l Arlene Stein. Sex and Sensibility: Stories of a Lesbian Gener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 997).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American lesbian feminist communities in the 1980s.
l Elisabeth Morgan Thompson and Elizabeth M. Morgan. "'Mostly Straight' Young Women: Variations in Sexual Behavior and Identity Development."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2008), 44/1: 1 5-2 1. A psychological study of U.S. college students' shifting sexual behaviors and identities.
l Jane Ward. "Dude-Sex: White Masculinities and 'Authentic' Heterosexuality Among Dudes Who Have Sex With Dudes." Sexualities (2008), 1 1 :41 4-434. A sociological study that complicates the concept of "men who have sex with men.”
Leila J. Rupp 为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女权研究系教授；Verta Taylor 为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社会学系教授。Rupp 著有著作《Sapphistries: A Global History of Love between Women》；Taylor 与 Rupp共同著有《Drag Queens at the 801 Cabaret》。
[1] 本文来源：Contexts, SUMMER 2010, Vol. 9, No. 3, thrill ride! sex over the life course (SUMMER 2010), pp. 28-32
[2] 译者注：该副标题取自同作者在2021出版的《Routledge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f Heterosexualities Studies》一书中发表的相同课题的文章，其相较于本文进行更深入的论证，但两文观点一致，《Contexts》杂志中的原文没有副标题。
[3] 译者注：原作者并未标记具体文章，译者猜测是同期杂志题为《is hooking up bad for young women?》的文章。
[4] 译者注：Edward O. Laumann, John H. Gagnon, Robert T. Michael, and Stuart Michaels.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sexua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Laumann et al. found that 8.6% of women and 10.1% of men reported any adult same-gender sexuality. Of the women reporting some same-gender sexuality, 88% reported same-gender sexual desire, 41% reported some same-gender sexual behavior, and 16% reported a lesbian or gay identity. Of the men, reporting some same-gender sexuality, 75% reported same-gender sexual desire, 52% reported some same-gender sexual behavior, and 27% reported a gay identity.数据来源：http://www.lgbtdata.com/national-health-and-social-life-survey-nhsls.html
[5] 译者注：引用自Katy Perry的大热单曲《I Kissed a Girl》，原歌词为”I Kissed a Girl and liked it.”
[6] 译者注：哈哈哈对不起，原文是 Alice in Fuckland
[7] 译者注：即女孩间接吻是为了博取男性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