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论短视频，正在成为滋养暴力的温床

01 悲剧发生之前

今年2月，来自“NJU核真录”的调查团队，针对社交媒体上关于日本人学校的话题作了事实核查，澄清了“是否符合规定”、“在中国占比是否过高”、“是否占有中国教育资源”等问题。

事实上，媒体和教育学者此前已多次就此事发声，指出日本人学校只不过是在国家监管下开办、为日本籍学生提供日本教育的学校。

换句话说，日本人学校不提供中国义务教育，它主要是为满足合法居留的外籍雇员及其家庭的教育需求，而开办的外籍人员子女学校。

当时，两起悲剧还没有发生。

6月底，在苏州一所日本人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一名男子持刀袭击了一对日本母子，担任校车乘务员的胡友平为阻止行凶而重伤，最终因见义勇为而不治身亡。

9月18日当天，一男子持刀刺伤深圳一所日本人学校的10岁小学生，这名男童第二日伤重身亡。

没有直接证据说明，两名行凶者的行为与互联网上关于日本人学校的阴谋论相关，两起事件也在声明中被表述为“孤立事件”。但是，相同的袭击目标，以及近期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上的极端言论和氛围，的确暗示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关联。

今年早些时候，一支短视频在网络流传：一名男子手持手机自拍，在一所日本人学校外声称自己要对该学校进行长期监控，因为他认为这是一所情报机构。

当时，由于核废水排放等事件的影响，类似的视频成功激发了受众情绪，获得了很高的热度和支持，也引起了更多内容创作者效仿。

尽管这一阴谋论叙事充满了荒诞的想象，也经过媒体和专业人士的多次澄清，在两起悲剧发生后的当下，短视频评论区的用户评论显示，很多人仍然对外籍子女学校的阴谋论叙事抱着坚信不疑、或者“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02 社交媒体时代，阴谋论2.0

如果我们关注全球范围内的阴谋论相关讨论，会发现其时常与社交媒体等新型内容载体联系在一起，并且经常为暴力的阴影所笼罩。

Nancy L. Rosenblum与Russell Muirhead在《很多人都在说》（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一书中提出了新阴谋论（new conspiracism）的概念，并将之与传统阴谋论（classic conspiracism）进行了对比。

书中指出，传统阴谋论往往认为，有权力的个人或团体在“幕后”秘密地操纵世界，以达成其邪恶目的。为了论证这一点，它会发展出一套自成体系的理论，将诸多信息片段重新组装和解释，发掘“事情背后的隐秘联系”，而这种新的、被制造的叙事，往往与主流的、经由专业媒体和科学机构验证的事实表述相对立。

其中，将真实的信息和证据片段重新组装，制造新的关联并搭建一套理论，是传统阴谋论模式的核心环节。

而新阴谋论则往往以“很多人说……”或看上去言之凿凿的姿态出现，通过社交媒体的反复传播获得追随者，攫取合法性。

在两位政治学家看来，新阴谋论的兴起伴随着几个重大的转变：

1. 开局一张图，故事全靠编

新阴谋论不再追求某种替代性的、成体系的理论，它们不再执着于收集琐碎的证据，用于论证和组织新的叙事。

撰写意识形态剧本太复杂了，在社交媒体时代，传播阴谋论的KOL们更倾向于通过重复的、情感化的断言，来获得支持。

2. “流量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新阴谋论通过社交媒体用户的“点赞”和“分享”来维持和扩散其影响力，这些未经证实的主张获得流量加持，被算法推荐给更多的人，有时还以网络迷因（meme）等为载体，形成病毒式传播。

掌握了流量密码，阴谋论也可以“运营”起来。新传播技术消除了媒体传统的把关（gate-keeping）功能，给阴谋论的传播开了一道口子——比起科学和逻辑推理，庞大的流量和“回音室”内的信息壁垒都成为更有效的说服工具。

3. 泛化攻击目标，拆毁民主共识

新阴谋论不仅剑指特定的政治事件和政策，还攻击更广泛的政治和社会机构，例如政治建制和选举制度、知识生产机构（媒体、大学和专业团体）等。这些阴谋论观点的传播在其受众中进一步形成政治极化，破坏公共决策的专业知识和事实基础。

换而言之，通过破坏这些公共性机构本身的合法性，新阴谋论得以拆毁基于科学证据和逻辑推理的社会共识，并越过这些机构影响自己的受众。

03 暴力的阴影

在美国，伴随着特朗普主义和另类右翼的崛起，阴谋论也不只是人们头脑中的幻想，其似乎越来越与仇外心理、针对移民和少数族裔的暴力相关联。

线上阴谋论，是如何滋养、鼓励了种族主义和暴力？

为解答这个问题，在《国土上的仇恨》（Hate in the Homeland: The New Global Far Right）一书中，社会学家Cynthia Miller-Idriss分析了两起阴谋论相关的暴力案件。

2018年秋，关于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资助中美洲移民坐大篷车进入美国的阴谋论甚嚣尘上。美国总统特朗普以及共和党议员、福克斯新闻主持人均在言论中暗示这种资助关系。不久后，一名枪手在匹兹堡的犹太教堂杀害了 11 人，因其相信是这些人在资助移民“入侵者”。

Miller-Idriss认为，“索罗斯-移民-大篷车”事件与右翼民粹民族主义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否定政治机构和专业知识的可靠性的基础上，通过几个环节正当化了暴力的实施：

• 确定主要敌人

• 将种族化的领土（racialized territory）与国家安全联系起来

• 动员边缘行动者（fringe actors）实施暴力行为

右翼民粹民族主义叙事继承了部分西方阴谋论传统（如反犹），并将索罗斯和民主党人识别为“全球主义者”，进而与国家相对立。

在另一例案件，即披萨门（Pizzagate）事件中，阴谋论者声称，被维基解密泄露的私人电邮暴露了多名民主党高官和美国餐厅涉及人口贩卖和儿童色情团体。另类右翼在4chan和Twitter等社交媒体上散播阴谋论后，一名男子在前往披萨店调查该“阴谋事件”时，枪击了餐厅的储物室门，餐厅老板和员工则受到死亡威胁。

同样是常见的关于全球化精英和恋童癖的阴谋论，同样是利用对“我们的儿童”和国家安全的情感动员，阴谋论逐步合法化了对暴力的行使——因为后者是为了实现一个更紧急、也更崇高的目标，将国家从危机中拯救。

上述的阴谋论故事与暴力事件，无疑颇具西方（特别是美国）特色。

然而，新的传播技术和传播基础设施的普及提醒我们，阴谋论的滋长或许会跨越和适应不同的政体和社会环境，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壤。

写作这篇文章时，刚好看到来自遇害男孩航平的父亲的一封信。

信中说：“我们不会憎恨中国，同样，我们也不会憎恨日本……尽管风俗和文化存在差异，但我们比谁都清楚，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我惟一的愿望就是，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惟愿悲剧不再发生，不幸在此终结。为此，我们需要公开呼吁反对种族主义、仇恨和暴力。

参考文献

Miller-Idriss, C. (2020). Hate in the Homeland: The New Global Far Righ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Muirhead, R., & Rosenblum, N. L. (2019).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Wade, P. (Mar 25, 2017). Pizzagate Will Never Die: Here's Why the Conspiracy Theory Has New Life. Esquire. https://www.esquire.com/news-politics/news/a54126/pizzagate-will-never-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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