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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纪录的Ta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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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启然|“这个病不一定是会让人死的”

未被纪录的Ta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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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截止2月17日,根据官方统计,新型冠状肺炎已导致7万多人感染,1700多人死亡。如果说这个数字已经足够让人们悲痛,那在这个数字之外还有许多拥有相同遭遇的同胞,因为等不到那一辆救护车、一枚试剂、一张床位,被排除在了官方统计数字之外。

官方数字外的具体生命,同样值得被悼念被牢记。这便是我们发起“未被记录的TA们”项目的初衷。我们通过收集案例、采访记录,试图为大家还原,在这场疫情的席卷之下,一个个普通的个人,如何求助无门,最后走向死亡。由此反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的,疫情总会过去,就像经历的每次灾祸一样,但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决心记住些什么。



亡者:陶启然

讲述者:陶启然外孙女 李敏

采访、写作:黎明

编辑:Tom

那几天感到非常难过,因为我觉得这中间太多事情并不是病引起的,而是拖延或者错误引起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核酸检测早一些,如果我求助发得早一些,或者如果救护车来得早一些,事情就会不一样。

我的外公陶启然是在2020年1月25日开始出现咳嗽、持续低烧的症状的。虽然说家属都知道有新冠肺炎,但大家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而且想到武汉的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去了肯定会被感染,所以就想先让外公吃家里长备的感冒药和退烧药。

吃了退烧药后,外公还是反反复复的发烧,乏力的症状也稍微加重了,让人害怕。1月29号,家人还是决定开车带外公去华润武钢总医院发热门诊问诊。武钢医院的医生给外公拍了胸部CT,做了血常规。医院的诊断记录为:“双肺感染,高度疑似病毒性肺炎。”因为武钢医院不是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最后外公被转去了武汉市第九医院。

因为排不上床位,我的母亲、大姨和姨夫只能每天带外公去医院打吊针,回家吃药。我妈说,医院人很多,排队打吊针要等很久很久。她每天早上八、九点就会带外公去医院,直到下午两、三点才能回来。为了防护,我妈都带两层口罩,随身带酒精免洗洗手液、带两层口罩,回家都会拿酒精在身上喷,然后马上洗澡。

图片由讲述者提供,访谈者对原图进行过裁剪,隐去真实姓名、门诊号与CT号。陶启然去世前一天(2月4日)的CT影像检查报告单上显示,“双肺见散在片状磨玻璃密度影。气管及分支气管未见明显狭窄……双肺感染,考虑病毒性肺炎”。

当时很难才能做上新冠肺炎核酸检测,基本上排不上队,需要家属亲自向社区管理人员去上报、去联系、去争取。社区会一步步上报,等到有核酸检测的机会时,就会打电话告知你。

为了尽快争取到核酸检测的机会床位,我打过市长热线、打过市卫生健康委员会的电话。但是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对方只是回复说会记录下来,然后慢慢安排。我也基本上把我在微博、豆瓣上所有看到的、能联系到的求助号码都打了一遍,也发过私信联系,比如说微博上的那个@老陶在路上、人民日报啊,凤凰网啊,这些我都求助过一遍,但最终都没有结果。

我觉得一些志愿者所做的事情是超过卫健委所做的,能帮助到的人肯定是比卫健委那冰冰冷冷的电话要帮助得多。在凤凰网求助后,有NCP生命支援的志愿者联系我加微信群。群里面有病患家属和医生,病人会提出自己的疑问,医生也会在早上9点到晚上11点抽空解疑。群里还有制氧机、免疫球蛋白购买地点这类信息的分享。因为外公病发得太快,这些信息我都没有用上,但我相信,这些肯定能帮助到很多人的。

2月3、4号开始,外公病情开始恶化。他越来越乏力,食欲不振,吃不下饭,血氧由90降到了75。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稍微动一动,走几步路就会喘气。即使是打电话也会喘气,一句话都要分成好几个词来说。2月3号当天,社区曾告知我们第二天可安排检测,然而,第二天家人早上7点就去了医院排队,但还是没有做上检测。到了5号,在家人强烈要求下,医院也只是让我们填了表就回去。

2月5号那天,因为求助无门,我中午在微博、微信朋友圈发了求助信息。联系我的人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最后帮上了忙。最后社区电话下午打来,说2月6号早上9点可安排到核酸检测。

外公直到最后也没有做上核酸检测。2月5号晚上,从医院回到家后,外公突然病发。当时外公身边只有外婆一个人,没有办法做抢救。好几个家人马上打了急救电话,接电的人表示需要排队,说要等很久很久。当时我太紧张了,也很无措,一直在给我爸打电话,因为我怕我妈太崩溃了,不敢跟她打。我也一直在求助群里问怎么急救,一直发信息问怎么急救,一直都在发。

最后,救护车来到时,外公已经去世了,时间也已经过去了超过40分钟。社区、殡仪馆的人也来了,消了毒,开了死亡证明,上面写的死因是病毒性肺炎。

为了避免感染,我没有见到外公最后一面。在电话里听到外公去世的信息时,我有一种不可思议感,不敢相信,从出现病征到发病实在太快了,太混乱了。病发当天,外公仍能独立行走,倒数第二天的时候,医生还说他的状况在老年人当中还是算好的。

那几天感到非常难过,因为我觉得这中间太多事情并不是病引起的,而是拖延或者错误引起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核酸检测早一些,如果我求助发得早一些,或者如果救护车来得早一些,事情就会不一样。我也感到很悲愤,很悲愤。这个悲愤也不知道是指向谁,是所有人吧,我也不知道怪谁。但是确实很愤怒,这个病不一定是会让人死的。

除了悲愤、难过,我还感到自责,外公去世前几天,我一直都是在复盘这件事情哪里处理得不对,想到的时候还是会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做对了,或者说做快了会不会更好一些。比如,当时赖在医院里多几个小时会不会就更快得到救助呢?我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

我现在还是会想到外公去世的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然白天情绪还好,但每天晚上我都特别害怕,我害怕家里其他人也会得病。一点点症状,家里有人咳嗽一声我也会特别害怕。我们暂时没有聊外公的后事,大家更害怕自己有没有得肺炎,也没有人去开这个话匣子。为了避免传染,我和父母也在自我隔离。我们分开来吃饭,分开来洗碗,碗筷也分开。大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见面的次数却不多。我妈在外公去世时是有一些崩溃的,我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房间会不会很难过,我也没有提,还是不提了吧。

家里其他人暂时没有出现病征。因为是密切接触者,我妈2月13日曾经去测了核酸,结果是阴性。现在测核酸不难了,当天到医院检测,第二天就能拿到结果。现在安排检测的时间缩短、社区管理也越来越细致化,我想如果当初的求助方式能像现在那么多,会不会更好一些呢?现在才走入正轨会不会稍微晚了一点?

注:文中“李敏”、“陶启然”为化名。


【未被记录的Ta们】

我们目前正在搜集官方统计外、死于疑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案例,望了解的朋友能填写问卷:https://bit.ly/31upyus,让亡者不被遗忘。我们将会把收集到的信息整理成调查报告及口述故事,发布在公开平台。收集到的数据,已在以下两个表单公开,并将不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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