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 | 排队
2022年初以来,进出鹏城比前两年更难,走到哪里都需要排队。
临近傍晚的城中村外,一串人群正排队进入。一名戴黄色头盔的外卖骑手在队伍末端停下电动车,往最前端的蓝色保安棚眺望,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打手势示意骑手,所有外卖都应该放在牌坊最左侧的红色帐篷里。骑手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电动车停到红色帐篷外。这名骑手长衣长裤包裹严实,显得和七月的气温格格不入,矮小且偏壮的身形,脚上趿拉一双塑胶拖鞋,取下头盔,后颈处扎了个短而圆的发髻,额前的碎发被汗液浸湿,紧紧贴在面颊两侧,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黝黑而疲惫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三十五岁更老。她朝队列搜寻着,干涩的眼球里透露出一种焦急,好像对周遭情形充满担忧,好在,队伍中低头挪移的两道身影使她的面部肌肉舒展开,晃眼间,又习惯性皱起眉来。
淹没在队伍中的这一老一少,是她的婆婆娘和女儿,她们来鹏城查病。骑手低着头走到她们身旁,挤入队列,背后有人投来不满的眼光。老人背着一个沉暗的双肩包,塞的东西过多,一罐蜂蜜撑开铝合金拉链,从包里探出红色塑料瓶盖来,左手拎一只绿色大帆布袋,上面印满了白色的农药广告标语,右手甩到身后,拉着小姑娘,跟随着队伍潜行。小姑娘九月份开学就读初三了,早已不习惯奶奶牵她的手,但面对陌生场景的窘迫使她顺从。队伍最前端传来一阵异响,机械女声缓缓播报:“人脸检测不通过,请退出重试,人脸检测不通过,请退出......”,滴、滴、滴的背景声强化了银色机器所发出的冰冷光泽,她默默向母亲和奶奶中间靠拢,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电子哨兵,感觉和超市的防盗栅栏一样令人紧张。
城中村的傍晚,入口这片区域,拥挤但沉默。九米宽的牌坊分成大小不同的三块区域,左右两侧略窄的拱形石门,分别供行人和小型机动车出进,出村不用检查,过道空荡,队伍排在入村一侧,中间最宽阔的区域安装了升降杆,供汽车通行。入夜前的这段时间最为闷热,下午的一场雷雨使空气中弥漫一股泊油马路汽化的塑料味,人体稍微挪动两下便浑身淌水,衣服之间传递着汗味,夹杂了一些布料没晾干的霉味,融合成一波又一波气味复杂的热浪。数不清的小飞虫集结在牌坊腰部的三盏大黄灯周围,旋转、冲撞,尸体不停掉落在人们的衣服上,部分小虫还未死透,拖着残缺的翅膀在布料上绕圈挣扎,直至爬到裸露的肌肤上,被从天而降的巴掌结束这一生。
一位年轻女人从队列里横移出来,突兀地与人流平行而立,怀里抱着个牛皮纸箱,白色文件从里面探出身来,一盆几近干枯的仙人掌倒在文件袋上,她腾出一只手,从西装裤侧兜里掏出手机,拉下口罩接听。看得出,她早上出门时化了妆,此时,这些色彩已在脸上氤氲成灰蒙蒙的一片,随着唇毛上的汗珠上下起伏。电话内容引起女人的不悦,转头之间对上了旁边小姑娘的眼睛,两人旋即别过头去,女人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拖着无奈的背影绕过队列,朝地铁方向走去。她空出的位置,被一个体态佝偻的老大爷顶上,腰间别了部老式翻盖手机,手里紧紧攥着一张A4纸打印出的绿色二维码,每次看向队伍最前端都需要花些力气,单手扶着腰往前一送,弯曲的脊柱助力脖子抬起,方能看见斜坡上的保安棚,这套动作明显令他感到不适,但他反复做着。
队伍前移的速度比昨天和前天更慢,可能是添了新机器的缘故。骑手不时地查看时间,心中挂念着送餐高峰期已至,但她羞于在祖孙二人面前流露出牵挂,只好问起小姑娘的学习情况来。老大爷再也克制不住心急,凭着直觉走向队伍最前端,找上身穿红马甲的社区工作者询问,挥舞他手里的A4纸,嘴里叨念着听不懂的方言。红马甲看上去很年轻,像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一整天,对问题百出的机器和逾矩行人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但她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尽量使自己的言语和笑容显得更加礼貌而温和,她反复示意老大爷回到队伍中,并尽责地辅助人流填写手机上的信息。老大爷带着失望返回,不甘心地敲了敲站在前面的骑手,将A4纸递到她眼前,骑手很是热心,用蹩脚的普通话不断向他解说,身旁的老婆婆也试图用同龄人的姿态安抚大爷,但三人语言交流实在困难,折腾好一阵子,骑手才让女儿用普通话再解释一遍。
晚霞悄然而至,鹏城七八月份的天空令人震撼,云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小姑娘和许多人一样,都注意到了这份大自然的惊心动魄,排队间隙纷纷拿起手机拍摄,众人的头往一个方向瞧去,口罩之上的一双双眼球里折射出橘色光圈,日常好像在这一刹暂停了。
骑手三人来到闸机前,向红马甲和保安们报备祖孙二人的行程,并扫描红马甲胸前挂的二维码,在手机上填写起来。红马甲递过来一本登记簿,小姑娘接住,蹲在地上填写,她向奶奶索要身份证,老人翻起衬衣一角,从内衣褂子的暗袋里摸出一张用手帕包裹的卡片,递给孙女。老人摸不清状况,以为交了身份证就能通过,用手颠了颠绿色帆布袋里的腊肉,便往里走,电子哨兵立马响起播报,老人自责的扫过每一张出现在她面前的脸,好在骑手此时已填完信息,手机上生成了动态二维码,贴向闸机扫描口,播报终于停止,三人得以穿行。往里走了一段路,小姑娘有些担忧,频频回头,身后的大爷还在费力比划,她想折回去解说,但母亲和奶奶走得太快,她抓不住时间,只能快步跟上。
三人拐进一条巷子,来到107栋楼下,铝合金大门上也安装了人脸识别仪,由骑手刷脸进入,这是一栋没有电梯的自建房,她们要去到最顶层的12楼。小姑娘是第一次来这里,忍不住打量,楼道呈凹字结构,凹进去的三面分别并排两扇门,合起来每层住六户人家,从外观看不出任何区别,每户的房门皆由两扇组成,内层是锈迹斑斑的暗绿色铁门,外层是银色的铝皮栅栏,黄色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栅栏折射出幽幽绿光。这里和小姑娘想象中不一样,过道竟然没有杂物,每扇门都紧闭着,没有任何一户张贴对联或装饰画报,建筑内部也填充了秩序感,偶尔碰上路人,一个个都低着头,有意避开与别人对视,沉默通行。
父母的出租屋在天台上,隔壁有间机房,间歇性嗡嗡作响。推开门便是一张双人凉席床,床前有张正方形木桌,表面用黑色油纸皮包裹,桌边翘起一角露出油纸下的棕色合成板,瓶瓶罐罐的调料堆放在上面,屋子不大,洗衣、做饭、睡觉都在一个空间里。骑手向祖孙二人简短交代,休整好后,两人需要去村里的广场上做核酸,到晚上11点停止,每天都应如此。她必须走了,不然就会错过点餐高峰期,正要离开时,她想起来,上次和女儿通话,答应要给她买一个生日蛋糕,昨天就买好了放在了冰箱,差点忘记,她指着冰箱,叮嘱女儿和婆婆娘,记得吃蛋糕。一小时后,奶奶的身体仍然没从爬12层楼的过程中缓过来,躺在凉席上,找了片纸壳给自己扇风。小姑娘吃完半个奶油蛋糕,只好自己去做核酸,顺便问问工作人员,奶奶是否可以豁免,毕竟她们乘火车前在老家已经做过。
城中村的夜晚是蓝灰色的,每条巷子都像是泡在海中的水草。二手家具房、打印店、药房、电器行等,因为新一轮的管控都未营业,只有凉菜铺、粿条摊、沙县小吃和小超市还亮着招牌。她在巷子间穿梭,远远地,可以看到广场,那里最明亮,路人和她行动轨迹一致,都朝广场走去,她不由得加快步伐。走近了看,广场上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已经排开八条长队在做核酸,她听从广播建议,从包里摸出口罩戴好,选了一条相对短些的队伍加入,身后很快又涌满了人。
不期然间,她在右手边的队伍里看到,那个抱牛皮纸箱的女人正伸着头四处寻人,没来由的尴尬,她迅速低下头,避免眼神和女人发生对视。大约过了三分钟,一个男人,可能是女人的男友或丈夫,插入队伍站到女人身前,背后的人再次投来指责的目光,女人向人群点头表示着歉意。他的模样看着像是刚下班,手里提了个笔记本电脑包,脸上挂着一副不太愉快的木然神情,他隔着口罩用冷淡的话和女人交谈着工作赔偿的事情,看来,女人今天失业了。
做完核酸,小姑娘从工作人员处得到否定的答复,在深圳,每个人都必须保持24小时绿码。她有些两难,按照以往经验,奶奶起码要三四个小时才能缓过来,于是,她走进平价小卖部买了一只冰糕,蹲在地上吃起来,虽然胃里的蛋糕还没消化,但由于蛋糕上覆满了冰箱里的咸菜味,肚子里翻滚得恶心,她必须用纯甜的冰糕压一压。一位母亲拽着小儿子的后衣领,从她面前走过,小孩子被倒着拖行,蓝色书包拍打着他的屁股,小朋友一手拿练习册,上面满是红叉,另一只手不断提着往下掉的花短裤。小姑娘舔着冰糕若有所思,其实她也不爱写作业,不爱读书,下学期如果还是网课,那还不如早点分流,学门技术,尽快出来赚钱。
五分钟后,她感到舒服些了,起身准备回去。城中村内的巷子四通八达,每栋自建房长得都差不多,她迷失在建筑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刚进村的牌坊处。从这里看出去,可以望见换了一拨人的进村队列,以及摆放外卖的红色塑料棚,蓝头盔和黄头盔的骑手们,在棚内进进出出,大都表情严肃,一边放外卖一边打电话,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会不会送餐到家门口,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便离开了。
她走到某条巷子尽头的拐角处,这里堆放着四个黑色垃圾箱,一盏小路灯立在它们旁边,垃圾盖上的污秽物被照得分外清楚,一簇簇的小飞虫又在灯泡下集结,旋转、冲撞、掉落,周而复始。抱箱子的女人和男友从暗影里走出来,横穿过垃圾箱,男人在前面怒气冲冲快步走,女人慌张又吃力地跟随着。小姑娘低下头,避免与女人对视,但女人似乎认出了她,主动朝小姑娘看了几眼,又瞥向手里的纸箱,好似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拐到小姑娘身边,请求帮忙照看一下纸箱,她要去追男友,高跟鞋妨碍她奔跑,索性脱下来一起扔到箱子里,转身朝男人的背影跑去。
小姑娘在路边找了个位置,坐在自建房大门前的台阶上,怀里抱着女人的纸箱。高跟鞋底的污渍向文件夹蔓延,她赶忙取出鞋子,放在台阶边,倒了一只,她小心扶起摆放好,箱子里除了文件,还有一个卡通图案的水杯,以及一些摆件玩偶,她拿起那盆仙人掌,试图把最大的那颗按回土里,但裸露的根茎已经脆化,看来是救不过来了,盆栽下面有一串钥匙,挂着两人的合照,她拨弄几下,以便看清照片上的表情。不一会儿,女人回来了,或许是没有追上男友,或许是两人吵了架,她的眼影已经黑成一团,睫毛也结成了块,她将高跟鞋穿上,抱起箱子,不住地向小姑娘道谢,随即离去。
小姑娘朝反方向的黑暗中走去,她仍旧有些担忧,忍不住回头,寻找那个踉跄的背影,没有看到女人,路灯下的垃圾箱旁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佝偻着背,半截身子趴在垃圾箱里,翻找着里面有用的东西,一手扶着腰,时不时地往前送一把,弯曲的脊柱助力脖子抬起,望向那盏路灯,飞虫们在他脸上打转,不停吮吸着面部残留的垃圾汁液。
她不敢多看,要尽快找到107栋,奶奶还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