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紀念」殷海光：五四運動三十年

撰文｜殷海光

*原載《中央日報》，第 6版，《青年週刊》第 8期（臺北：1949年 5月 4日）

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城裡爆發了空前的青年運動。這一個運動，現代的歷史家稱作「五四運動」。

五四運動是真正的青年運動，只有在五四運動裡才能抽尋正確、深邃，而富於啟發性的涵義。每一個追求進步、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的青年，都應該紀念這個具有偉大意義的節日，並且深刻的研究這個節日所徵象的一切。

五四運動，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新文化初潮中孕育出來的運動；而五四運動之迸發，又回頭來促使中國新文化運動向前發展。自一八四二年江寧條約簽訂以後，幾十年間內憂外患的刺激，二十世紀初葉新文化思潮的激盪，加以當時北洋軍閥賣國求榮的行徑之可恥，激發了北方青年積鬱已久的愛國熱情，形成了實際的運動。這一運動的發展，又促使新文化更生長它的內容，使它底內容逐漸充實起來。於是，「科學與民主」底口號被提出來。胡適之和陳獨秀先生揭櫫「文學革命」底大旗，標尚打倒腐舊文學，創建新白話文學底口號。在另一方面，除了清算中國底古舊文物制度，向舊社會挑戰以外；又不斷地介紹歐美各種新學說思想，以創建自己底新文化和新社會。

五四運動，在政治的表現上是一個愛國運動；而在中國現代新文化發展的途程中，則是一個啟蒙運動，這個運動所形成的深邃影響，一直影響近三十年來的中國歷史的行程。

在實際方面，五四運動發展底結果，直接或間接地培育出中國青年們普遍的革命意識，和前進改造國家的熱烈要求。因而，在三十年代初期，大批青年響應孫中山先生底革命號召，南下加入廣東底新革命陣營。革命思潮底澎湃，革命新生力量底聚集，終於匯合而成一瀉莫遏的北伐運動！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告終。一月十八日，巴黎和平會議開幕。在和會席上，中國代表陸徵祥等五人，向和會提出希望七款；對於山東問題請求廢除二十一條中日協定。前後兩者都沒有得到結果，而山東問題之解決辦法，更為中國代表，不能接受。四月，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利，並謂山東底權利如不能由日本繼承，日本代表將退出和會，英法代表竟認日本之請，允許日本底要求。五月，北洋政府與日本訂立山東善後協定。日本政府乘中國段祺瑞內閣籌措軍資急迫的時候，秘密與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提議中日合資開辦膠濟鐵路，並借貸日款修築濟順、高徐二路，段內閣因急於籌得軍資，竟於復文中表示「欣然同意」。日本代表以此為根據謂中國卻已允許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利。

山東善後協定被和會代表指出之後，全國人民大憤。輿論譁然，指斥承辦山東善後協定的負責人物陸宗興、曹汝霖、章宗祥為賣國賊。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公私立學校學生三千餘人聚集天安門，轉赴總統府，要求懲辦賣國賊；民眾旋折赴東城趙家樓，焚燒曹汝霖住宅，並毆辱章宗祥。北洋政府懾於民眾聲威，在巴黎和會簽字的一天，我國代表拒絕到會，對德合約拒絕簽字，影響所及全國學生罷課響應，各地愛國情緒高漲，國人群起倡導「抵制日貨」，改用國貨。

接著這個運動而展開的，有幾方面。一方面清算舊有文物；推行白話文；介紹西方新思想新學說；研究科學。羅素、杜威等人來華講學。在另一方面社會主義的研究和運動也逐漸普及。這一方面底主要領導人物是陳獨秀先生。

五四運動過去三十年了，在這三十年的歲月裡，我們底國家經歷了大規模的外患和內亂。一九一六年帝制自為的袁世凱憤死，北洋軍系瓦解，形成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二六年十餘年的的北洋軍閥之混戰。一九二六年北伐運動勃起兩廣，結束了北洋軍閥底混戰。新興的革命勢力瀰漫全國。未幾，中國革命陣營內部分裂。國民革命派與國際共產派發大規模鬥爭，戰禍遍及西南西北，綿延達十年之久。一九三七年，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侵華，抗日戰爭南北展開，全民抗戰達八年之久。一九四五年秋日本無條件投降，抗日民族戰爭勝利結束。而抗戰期間暫時潛伏的國共鬥爭隨著民族戰爭之結束而表面化，形成勝利後四年來的國內戰事。目前，國內的動亂達到空前嚴重的階段！

在這三十年間，國家和人民雖然經歷無數的劫難，然而國家和人民依然在極度困苦的環境之下照著五四運動所規劃的科學、民主、自由和理性的大道前進。三十年來國家所遭受的破壞損失固然重大，然而社會底進步也不算少。在科學方面，我們逐步向西方學習。我們學習所得的成績雖說不夠，可是，我們回頭一望，我們現在的科學成就，和清末比較起來，進步多多了。科學它無疑已經成為全國人民普遍一致的要求，它已經植根於人民心中。當著民主自由在廣大人民腦海裡泛起美麗的希望之波濤時，它底力量將會多麽壯闊啊。

這一要求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的趨向，是五四運動帶來的。然而，現在，這一趨向卻受著空前嚴重的試煉。中國和她的人民，能否繼續向著民主、自由、科學、與理性的大道前進呢？還是要被迫著走向獨裁、專政、極權、和反理性的無底深淵而過著黑暗和奴辱的悲慘生活呢？這兩個嚴重的問題，極其現實地擺在我們大家面前。我們必須立即以行動來解答，一點徘徊猶豫的時光也沒有了。

目前，極權專政反民主理性的共產主義的洪流，正在從荒涼的黃河衝向長江，氾濫著全國。這一洪流，從中國腐毒污舊社會內部產生出來，加以二十餘年私愚分子統治國家之助長，更加上大斯拉夫主義者之支援利用，遂形成今日猖獗莫遏之勢。這一可怕的洪流正在沖刷著中國腐毒汙舊的社會，並摧毀著建立於這一社會之上的統治型態。

誠然，中國腐毒汙舊社會是必須蕩剔的，建立於這一社會之上的統治型態尤其應該盡速摧毀。然而，從事這一工作的共產專政極權反民主反理性的洪流，它底本身既也是從這一社會內部由反作用而產生出來的，因而它只有破壞作用，而沒有建設功能。深痛創鉅的中國和她底人民，固然需要破壞來掃除障礙，但是更需建設來滿足他們底生存。共產極權專政反民主反理性的洪流不能滿足這種要求，他們不獨不能滿足這種要求，而且中國近半個世紀以來經過五四運動迄今所培育的民主、自由、科學、理性的幼苗，即將受到這共產、反民主、反理性、極權專政的洪流之摧毀，使中國走上沙皇治下俄國農奴的舊路，使中國受蒙古式的統治，使中國人民俯伏於變形的希臘正教底教權之下。

中國二十餘年來，愚人統治聰明人，壞人統治好人，惡人統治善人，無知識的人統治有知識的人，所以弄的現在大禍臨頭，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個善良的中國人民身上都刻畫著這群私愚分子所刺上的創痕，何需多費言詞來批評呢？然而共產極權專政的洪流能解決人民嗎？不能，它只能沖毀人民，使之同歸於盡。目前中國的動亂衝突，正似患大病者之發高溫。這是一種病理現象。發高溫不能解決問題。中國問題之解決，必須是在發高溫過以後。

「有因必有果」，有百年來之種因，有二十餘年來若干私愚之助長，有大斯拉夫主義者之支援利用，自然要得到目前這樣的禍亂果實。中國今後多少年，也許還要繼續動亂下來。然而，如果人類不甘退化到野蠻狀態，那末便會否極泰來：動亂太久，終會歸結於平靜。如果「長夜終有明」，那末，隱藏在目前大動亂背後的，是光明幸褔的千福年。但這光明幸福的千福年不會因我們坐著等待而實現，必須我們努力創建。怎樣努力創建呢？沒有別的，還是要根據五四運動底任務還沒有終了，我們依然必須踏著五四時代先輩的腳跡前進。

這一時代底青年所遭遇的情境特別困苦，但是困苦克服以後必定獲得更多的幸福。我們不可因著目前烏暗而悲觀失望。我們更不可因日前惡勢力之囂張而震懾，而徬徨，而動搖。「智者不惑，勇者不懼」。我們應該堅信自己底智慧。我們底智慧告訴我們，從腐舊污毒的泥土之上建立起來的房屋將迅速倒塌，暴力極權專政的勢力在一陣逞兇之後也歸於幻滅。一個美麗的遠景在轉過這山窮水盡的階段之後即將實現。

中國青年們所當走的正確道路，在三十年前的五四運動中已經規劃出來了。大家堅定信心，團結意志，集中力量，站穩腳步，拿出勇氣，克服從舊社會裡產生出來的污腐和暴惡的雙生子，讓一個嶄新的中國從荊棘叢生與亂石火縫之中掙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