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看待“大佬”这类说法 —— 对身边大陆学生口头话语的观察与思考
一
如果你是一名中国青年学生,你应该对下面的现象不算陌生:两个同学见面,互相以“大佬”相称,满口“膜拜”,顺便把自己叫做“菜鸡”。我最初是不太愿去这样说的,但毕竟浸淫其中,也慢慢习以为常了。来到美国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如果拿美国学生的眼光去看我们这样的说话方式,就会摸不着头脑。一群人卯足了劲儿抬举别人,自得其乐,实在是滑稽。这几个词仅仅展现了我们表达态度的冰山一角,而不论是这一角,还是整个冰山,都拥有着属于我们自己的特点。我们的表达习惯产生于独特的地理环境、语言文字和社会结构;反过来,话语又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的思维。在本篇文章中,我打算描述一下我所看到的中学生口头表达,片面地揣摩此类语言使用者的想法,说说我以为这类话语风格形成的原因,和它可能带来的一些后果。
若要我归纳,我会说中国青年学生的话语表达有三个特点,过度自谦,乐于重复,戏谑性强。过度自谦比较好理解,就是大家都把自己的身份放得很低,喜欢称呼别人为“学霸”,“真神”,自己则变成了“学渣”,“弱鸡”;满口“膜”,“太强了”一类的词语。乐于重复,简单来说就是大家总会拥有类似的口头禅(这个在很多群体里都很普遍)。学生们很容易接受别人的表达方式,然后一遍遍跟着讲,使得整个群体在短期内使用同样单调的语言。好比“大佬”这个词刚火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就会争相模仿,短期内人人都说。好似夏天到了,满树的蝉就都叫了起来,聒噪无比。这种现象会一直持续到下一个流行词语的出现。在以上两个特点的裹挟下,戏谑性强就显得无比重要。在一个大家普遍自降身份并争相模仿的体系内,如果太过认真,就会压抑的不得了。所以学生们互称大佬的时候,往往会张开嘴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笑容,好动的还会手舞足蹈,看起来比憋了好久突然找到厕所还兴奋。
出于使用此“过度自谦”的表达方式的人褒奖对方的目的,表达所用的词汇会向着固定的方向变化。曾经互相成为“学霸”,后来“霸”不够用,大家就互喊“学神”,再后来,为了凸显对方的无与伦比,我们开始叫别人“真神”,接着,为了表达我们的佩服与渴望跟随,“大佬”流行了起来,然后又是“巨佬”……从高中到大学,我一直在这样的一个表达体系里面呆着,自然观察到了很多有趣的现象。记得高中学习数学竞赛的时候,有一位朋友很快证明出一道几何题,然后他身边的人就高呼:“真学神也。”这位朋友连忙回应:“您才是真学神。”然后那个人继续:“不不不,我是渣渣,你还是厉害的。”之后他们互相赞叹的声音就交织在一起,同时两个人互相拱手行礼,连连摇头,露出一副五体投地的神情。在一堂普通的数学竞赛课上做出了一道普通的竞赛题,就要行此大礼,可谓妙哉。若说这是一种行为艺术,和《一千年》,《蓝色志愿者》,《伟大的自慰者》同属现代派,这种论调本身未免有些太过荒诞,连荒诞主义艺术家也不会相信。
另外一个例子是我的一位学计算机的学长,天天在微信朋友圈里面发类似“自己太菜了,退学退学”一类的文字。起初我很好奇,以为这位学长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打算在朋友圈下面评论专业太难就转专业,缺少爱就大胆去追,被生活强暴了就换种姿态安心享受之类的话,打听过后才知道这个人的成绩很好,天天发那些东西只是在闹着玩。自此,我就想在他的写着“我真菜”的朋友圈底下评论:“确实”。如果我真这样做,可能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他的朋友圈了,这也揭示出了此类表达体系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打破它的代价很大。当所有人都过度自谦时,沉默容易被理解成傲慢;当大家都在重复说一些东西时,独特性就趋向于转化成清高,而当每个人都开始戏谑的时候,认真便显得傻。试想我身边的同学都叫我大佬,我笑而不语,他们自然觉得我很没有分寸,心里没有一杆秤。当他们称呼自己是菜鸡时,我继续笑而不语,那他们的内心一定更不好受,却也不方便立即反悔自己说过的话,只好渐渐离我远去。在类似的情况下,我唯一正确的方式就是做出一副受宠若惊当之有愧的表情,然后眼神里放出带有“您真是九天仙人下凡”意味的光,用类似的话语体系回复他们,进入一种早就被设定好的循环,然后渐渐习惯,变成树上聒噪的一只鸣蝉。当然,我这样说有些夸张了,不过我身边的大多数人确确实实被此类话语表达方式所影响,并用类似充满自谦式戏谑的态度面对生活中的很多事物。
二
对于此类表达方式,我不方便说它是件坏事。高中政治书中的很多话我都不同意,但有一句我却深以为然,就是分析问题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所以我们下一步应该仔细看看这些话语背后的东西。个人认为,语言的背后最起码有两个方向值得我们去探究,一个是说这句话时预设的目的,另外一种则是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与时代特点。在我这样一个年纪大说特说时代特色和文化模式仿佛有点不自量力,但我有了想法又没办法闭嘴。折中一下,我就把思维方式放在后头,先说说目的。
假如说这些话的人是有预设目的的,那么据我观察,它们大抵可以分为五种:(1)陈述事实,(2)有事相求,(3)反语讽刺,(4)免责声明,(5)期待反馈。
(1)此类目的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有三点我想说明。首先,当你真心实意称赞别人的时候,是不会以戏谑的态度面对对方的。其次,你真心称赞别人时,一般都会加上某些限定词,好比,“CS大神”,“文学天才”,而不会一概而论。最后,称赞别人不建立在贬低自己的基础上。显然,我在前文里提出来的现象不太会是出于这种目的。
(2)如果我有求于人,在短期内不能给予对方等价的利益时,自降身份抬高别人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我通过此类语言表现得虚心且迫切,让对方的恻隐之心被唤醒。而对方被高高架起来,拒绝的理由就显得不那么充分了。
(3)用那些大家习以为常的口头禅挖苦别人,可比见到不喜欢的人就大骂“贱人混蛋”有素质多了。然而,这种情况依旧不是很常见,毕竟身边讨厌的人占少数。与其出言讽刺,不如敬而远之。
所以,真正有意义的目的应该是以下两种心理效应:免责声明与期待反馈。
(4)免责声明原本是法庭上的概念,如果受此声明保护的当事人没有履行合同,他不必承担违约责任。当一个人使用过度自谦的表达方式时,隐隐约约在创设一种社交方面的免责声明。说具体点,我们为了保护个人自尊,会有意去避免他人的否定和偏见。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人们会先放低身份,提出免责声明,让下面的谈话不值得被反驳。在很多人的意识里,我已经喊自己是菜鸡了,自己跌入谷底,对方已被抬上天,如此一来没有人再能说自己菜了。作为“菜鸡”的我“have nothing to lose”。和这点动机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一个心理学概念:自我设碍。它指的是一个人为了维护自尊,作出对成功不利的行为或言辞,给自己的成功预先设置障碍。直白点说就是特意为自己找借口来掩盖某种事实。比如明知明天的考试自己是凶多吉少,考试前夜还故意去喝酒开派对。考了不及格时,自己便可以大言不惭地称挂科是没有复习导致的,绝对不是能力问题。以此类推,如果我在什么也没做之前称别人为“大佬,与此同时为自己挂上“菜鸡”的名号,拉低别人,甚至自己对自己的期望,那么我提出观点的成本也会降低。这大概会是一种背后的逻辑。
(5)最后我们说说期待反馈。当一个人称赞我时,出于礼尚往来,我一般会说一句“过奖”或者“彼此彼此”,这便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馈。所以如果我们渴望被夸赞,那么抬高别人贬低自己,然后美滋滋地享受反馈时的那一丝快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当对方是一个把自己的评价看得十分重的人,那他的作出类似的反馈就需要更大的代价。当维持关系的需求超过对话语原则的追求,给出违心的反馈就自然而然了。所以,我在前文描述的社交困境就是由期待反馈这一预设目的导致的。
三
以上的分析局限在“说话的人主观上有目的”。大多数美国白人青年之间也会称赞对方,不过不同的是,他们在听到“you are amazing”的时候,不会像触了电一样立马回复:“No, no, no. I’m garbage.”,而是会谦和地说一句“thank you”表达感谢。这就是礼节性的“be modest”和“过度自谦”的差别。同样的,我没有在任何一个美国朋友的社交媒体上看到“I am useless”之类的言论,也从未在他们的群聊看到“跟队形”的现象。如果此类现象出现,大家估计会立即询问他的状况,看看他是否需要心理疏导。而在中国学生的社交媒体里面,这种现象就太正常不过了。
导致这种表达的深层原因有不少,以下两点是我认为最重要的。第一点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人“藏”的要求。我隐隐觉得,当代青年口中的“大佬”,“菜鸡”和古时候人们说的“令郎”,“贱妾”一脉相承。人不知而不愠是一件无比君子的事情,而木秀于林,风便要摧之。在传统价值观里,对人的谦恭理所当然,对自己的非议和贬低也相比之下没那么要紧,而张扬的个性往往被认为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在该逻辑下,做一丛低矮的灌木远胜于变成一棵挺拔的红杉。如果把个体间的交往看成博弈,那么“过度自谦”是在这里种情况下的最优策略。不过,自谦的前提是抬高别人,也就是让别人在这场博弈里面丧失对最优解的控制。表面上,两个人在“商业互吹”,都把美誉给别人,而实际上,博弈中的核心冲突,也就是双方想得到东西,已经从“美誉”转到了“谦逊的态度”。所以,我们收到过分的赞扬时,立即会回复“不对,我菜,您牛”,以便重新掌握对优势的掌控。长此以往,“藏”与“谦”的表达方式就定型了,而语言上的推搡重复亦是必要的。显然,这种语言体系既不高效,也不优美。可见,传统的思维模式,让我们在日常话语博弈中,陷入了一场囚徒困境。
第二个决定因素在于环境对人的量化和工具化使人产生的自卑情绪。根据我的观察(我在大学主修数学、哲学和统计学,对各学科的同学都有所接触),计算机,化学等专业的同学普遍应用前文提到的语言体系,而学习哲学,社会学的同学如此交流的频率就低一些,至于学艺术的同学,这种话语体系就更没那么受欢迎了。学科特性当然于此脱不了关系。艺术的门类较多,大家的口味又不尽相同,只要是做出了作品,自身就拥有难以被量化的价值。对于哲学专业的学生,大家的侧重点不同,价值偏好也有差异,彼此之间的水平也不是那么容易比较出来。我可以给你聊一天的康德,你也可以跟我辩一夜的维特根斯坦,彼此之间并不能迅速而准确地分出高下。在这两类学科中,学生褒彼贬己的冲动就被抑制住了。可是,学习计算机、化学这些以实践引导理论的学科的同学则非常容易被量化。面对一个问题,在给定的时间以内,我写不出程序,做不出实验,就是在该领域弱于他人,没什么好辩解的。由于量化评比太过容易,学习此类学科的技术型人材会在内心给自己分层定位。强中自有强中手,面对满世界比自己厉害的人,自己只好缩在角落,变成一只脱了毛的“菜鸡”。当类似的思维模式被固定下来,人对自己的评价体系就变成了一组冷冰冰的能力数据,我们的价值全由效益和产能决定,人的异化在此时体现的非常明显。再者,学习理工科的学生语言体系相对贫乏,这就更容易形成重复的表达模式。
再来看一下受教育的环境。美国的高中里,学生一般可以自由选课,放学以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学生社团。大学录取的评判标准更是十分多元。学校不仅仅会考察学生的成绩,更会关注他们的领导力,社会活动经验,文艺情怀等等。这种教育体系让美国学生之间的个体差异性非常大。有的人连中国学生认为最基本的勾股定理都不会证明,但他们在心理学上的知识可能已经足够对轻度精神疾病患者进行有效治疗了。相比之下,中国学生面临的教育体制就总是在量化人。一个人多才多艺,满腹经纶,面对一张成绩不佳的试卷,也只能被冠以“不务正业”的称号。当我们的价值只被数字体现时,绝大多数学生只能仰视成绩金字塔顶的好学生,并承认他们在价值上胜于自己。这既像那种“单向度的人”,又像是另外一个博弈困境里的囚徒,可是我不愿再分析,大家明白就好。总结一下,量化和工具化使人缺乏对自身独特性的认识,加剧了我们表达中“过度自谦”,“乐于重复”的特点。不过,我在此并不是鄙视技术性的人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像摩登时代里的查理,现代社会对人异化也不会像悲天悯人的哲学家们说的那样严重。我只是阐述影响中国学生话语的背后原因,并且希望大家多多关注自身的独特性而已。
四
下一个问题是,在此类话语中浸淫久了,会有什么影响呢?此处我可不敢妄下断言,仅仅分享几个不成熟的推测。心理学表明,人的自我认知是通过两种途径构建起来的:观察他人的行为(早其的父母或育儿者的行为)和试图理解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注意,是对”别人对自己态度“的解读而非”别人真实的态度“)。作为一个理性的现代人,我们应该不懈地追求对自己明确的认识,而总是用“大佬”“菜鸡”“太强了”这类词语的人恰恰有着偏强的自尊心与不稳定的自我评价。他们要么是期待反馈,渴望别人的称赞,要么在做免责声明,厌恶别人的驳斥;这两种心态都不利于自我的准确认知。我曾经看过一份研究,结果大概是说,当我们长时间喊自己是菜鸡时,语言上给予的心理暗示就会把我们往“自己就是菜鸡”这个方向越推越远。对于那些本来就对自己认知有偏差的人,这就显得相当危险了。如果人们认同这种设定,就会对自己自暴自弃,并把自己的错误归咎为“自己是菜鸡”,进而加剧这种认知。心理暗示和破窗效应一起作用,将非常不利于我们的心理健康。至于那些仅仅把这些话语作为玩笑和讥讽用语的人,我只能说此类信息传递太过低效。当整个民族的年轻人大规模陷入这样的话语体系后,不仅我们会在整体认知上出现偏差,更会在交流上存在大量的信息无谓损失。
五
总结一下,当代中国青年学生的话语表达有三个特点,过度自谦,乐于重复,戏谑性强。话语背后的主观目的大概有这么五个:陈述事实,有事相求,反语讽刺,免责声明,期待反馈;而决定改话语的深层次原因在于传统文化中“藏”的价值倡导和教育体制以及学科特性对人的量化和工具化。我可不是一个学者,这些仅仅是我作为一个当局者的观察和推论。当然,我也不是希望中国学生的话语体系相比美国学生的就低劣。在我心里,他们的话语中也有表意浮夸,用词低俗等等不如我们的地方。我只是想说,自信和独特性是个人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应该拓充认知,加深思考,没有必要无谓自谦。须知,参差多态乃是世界的本质。若是人人都可以意识到自己的闪光点,再不卑不亢地坦诚相待,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更近,交流会更高效,观点也会更精彩。做到心平气和,实事求是,得到对自己准确的认识就不至于太难,而相应的话语权力,也会被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
注:
本文是我大一的时候写的一篇随笔。写之前我在读书会上与贼喜鹊进行了探讨。今天在写小说的时候突然看到此文,回忆起了一年半以前的点点滴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时我的行文有不少缺陷,知识积累和应届大陆普通高中生差不了多少,观点更是有些天真。不过审视那时的自己,发觉自己思维模式的改变,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如果读者中有和我同龄的大陆学生,看完可以会心一笑,那我就达到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