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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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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要死了,你們就拿來氈子

鄭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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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台灣總統大選日的上午,我人在西門町。心裏仍帶着前一夜蔡英文造勢晚會的餘興,腳步有點浮;但回望四周路人的臉,大家是如此平靜……OK,似乎只有我宿醉未醒。看看手機,十一點鐘。我走到老舊的屋簷下,一陣濃重的咖啡香撲鼻而來。

「Jia Ling!」我朝一個嬌小的身影喊。她也看到我了,三步併作兩步走上前,我們一高一矮兩個人,兩年未見,就在蜂大咖啡的門前,高度很不搭配地緊緊一摟。接着她把頭仰起,看進我的眼睛裏,正色地問:「Mei Zi,你好嗎?」

是一個同樣來台觀選戰的行家跟我講的,他說香港人在這裏,都變成了澳洲森林大火下的樹熊——滿身傷痕、神色倉皇地,念念我們原本那一片尤加利桉木林。而我最害怕的,就是人家殷殷的慰問,這猶如再一次提醒我,你家的大火啊,燒得可真猛。

我望着她,不知從何說起。

「反滲透」是癡人的夢話

走入這家鬧哄哄的老咖啡館,在一台巨型烘豆機前深深吸一口氣,我和Jia Ling坐了下來。1月11日的早上,往蜂大咖啡朝聖的,幾乎都是遊客。我倆張羅一會,各點了自己口味的黑咖啡,還有吐司雙蛋,這位相識多年的台灣(單)車友,帶點困惑的說:「今天早上排隊半個小時才能投票,以往可不是這樣。」

我知道她的丈夫去了韓國瑜的造勢晚會,按捺着不敢多問。她嘆一口氣說:「我站在票站裏,猶豫很久,把候選人的資料和政綱重新再看一遍……才終於把票投了。」

對不少人來說,要在香港區選中票投陳梓維(會考零分的九十後政治庶民),也絕不猶豫。故此台灣人在蔡英文和韓國瑜之間的猶豫,香港人又怎能明白。她說,是民進黨12月時推出的《反滲透法》,重擊了她對小英的支持。事緣這條法案早於2016年已獲蔡英文指示制定,被視為台灣的防衛法,主要想防範「境外勢力」的滲透。

不過,法案一直不湯不水,不了了之。直至香港反修例運動去到高峰,蔡英文政府再重推,最後於上個月急急通過。朋友Jia Ling說:「他們都不符程序,跳過一個委員會,就逕自二讀三讀,最後通過了。」曾幾何時,香港亦是重視程序公義的地方,可這四個字現在於我眼中,有如過眼雲煙。

她覺得此法一通過後,台灣就變了,變得人人互不信任,也不敢按着本該有的自由,跟中國大陸的人事生意進行交往,「那是一種白色恐怖!為何我們的政府,會把這種陰霾引入來台灣?」我問她,覺得台灣有被大陸滲透嗎?她灰心的說:「這一刻,我覺得反滲透比滲透更加擾民啊。」

我定睛望着她,赫然發現香港跟台灣的距離,原來真的有一個宇宙那麼遠。我直言,香港是處於一個完全被滲透的狀態,而這項偉大工程早於九七前後已經具規模地進行,我看見的是一塊海綿完完全全被染色,當中的白色恐怖、黑色恐怖,已深入我們的生活了。「反滲透」三個字是癡人的夢話,這概念是太遙遠的星光,動不了已燒毁的尤加利桉木林的分毫。

「那麼你最後如何投票了?」

「猶豫很久之後,還是投給小英。因為想起香港,亡國感就湧上來。」

×××

變成了一隻滿身傷痕的樹熊

5個月之前的8月12號凌晨,Jia Ling曾給我發了一個臉書信息,半夜一點幾,她焦急地問:「剛看到港警在地鐵襲擊民眾,好驚心啊,你千萬要小心!」那次是防暴警察在太古地鐵站的電梯上,用警棍追打一大群巿民和示威者。有警員在不足兩米的距離,朝着香港人的背面開槍。這一幕香港人看到了,你當時大概都哭過了,也一併把台灣人嚇倒了。我等到兩點幾,才回覆她的慰問,重看信息,我第一句這樣寫:「我非常傷心……」

只是重看這句回答,我都忍不住要哭了。那夜深宵,這名台灣朋友再回覆我說:「我們看的都難過了,香港警察把民眾當成黑道的追打!天祐香港,香港加油。」

坐在蜂大咖啡,說起了香港,是她先控制不住。「我看到你們有些公公婆婆出來守護孩子,然後吃催淚彈、被捕、被打,怎麼可能啊……」她的眼淚一直掉到咖啡杯裏,看着外人為我們流淚,當下是倍感哀傷。她說:「我們都看不下去了,你們身在其中是如何生活?」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滿身傷痕、神色倉皇的樹熊,轉換着用國語,去把森林裏的高溫、一場焚燒了7個幾月的大火,一點一點的說出來。人類讓我把痛苦和傷勢展示,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從背囊裏摸出來一包韓國瑜造勢晚會袋裝紙巾,大家分着把它用光。

×××

接着Jia Ling跟我道歉,她說:「對不起,我覺得台灣把香港消費了。我們的政府除了口講支持,究竟還有沒有向香港做過實質的東西?」

一時之間我答不上來。但我想起了之前一晚,小英造勢晚會裏的故事:

仍然有夕照的時分,我就到了凱達格蘭大道,人潮明顯比不上韓國瑜的造勢晚會。有個胖胖的男生,買了三個小英造型的毛公仔、一條電話繩、幾塊「2020台灣要贏」的粉紅色襟章。我用國語說:「你買了很多嘛!」他語塞,支吾以對。我隨即轉用廣東話問:「香港人嗎?」男生鬆一口氣說:「係呀,好多朋友想要。來睇大選,梗要買啲手信。」我拍拍他手臂,彼此會心微笑。

我在人群中,看見另一個男生,他戴着黑色口罩,把一條鮮黃色甚為搶眼的「香港人撐住呀」/「We are Hong Kongers」毛巾,搭在膊頭。這次我開口就用廣東話問:「可以影相嗎?」他笑:「我就係想你影呀!」

有好幾個中年男女,排隊想跟一幅小橫額拍照。是另一個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舉起「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旗幟,他似乎甚受歡迎,也樂得成為佈景板。大叔大媽舉起拇指跟這八個字合照,然後向舉旗者鞠躬:「香港人加油啊,我們都心痛了。你們要好好支持下去。」

×××

港人被同情 到底不熟悉

我不敢說香港人向來有一個強勢的形象,但接連得到其他人的慰問和同情,到底不是一個熟悉的畫面。而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光復男」這支橫額有售,於是問他道:「你是在台灣買到這個的嗎?」他用國語說:「不呀,我在北角一間cafe買的!」

「光復男」原來是台灣人,在香港工作好幾年。他說自己是和理非,不少遊行都有上街,但不敢走前,因為怕影響工作簽證,「所以都戴着口罩呀,就是怕相片流回香港。否則我在台灣說什麼做什麼,根本用不着害怕。回來以後,才覺得有自由的空氣」。

他在港工作幾年,一直覺得不太融入香港,直到連串的反修例示威,他終於覺得自己跟香港人連線了,「我們理念相同,追求的民主自由一樣。」他以前不在乎是否能取得香港居留權,但這次之後,感受不同了,「我覺得自己也是香港人,跟這個地方有連結」。

對上一次台灣大選,「光復男」沒有回家投票。他坦白:「因為那時覺得勝算很大,我那一票不重要。但今次不同,香港啊,令我生出了強烈的亡國感,我實在害怕,這次不選,以後就沒機會了。」頓一頓後,他再補充:「身邊的朋友,全都回家投票了。」

他說自己花了好幾年時間,都學不好廣東話,但經歷這7個月之後,他終於掌握到學廣東話的竅門。「我每天就是看直播、上街就是喊口號,不知不覺間,講廣東話就變得自然了。」

「光復男」說,他要讓台灣人知道香港的情况,希望兩地人可以互相守護。「這面旗啊,我會不時帶在身邊。」

×××

「xiang gang jia you」像蓋屍

我跟Jia Ling說,那個夜晚,在造勢晚會上,香港警察的暴力片段、香港人的血、香港人的淚,不時在大會的屏幕上播放。主持人總是提起香港,因為我們成為了一國兩制最失敗的示範。她問:「太殘忍了,你覺得難受嗎?」

她這樣問的時候,我竟然感到一股溫熱卡在喉頭。

話說那個夜晚,10點一到,所有大光燈、擴音器的聲浪,一下子戛然而止。那是由於台灣法例規定,總統大選前一晚的10點鐘,是所有宣傳活動的死線,直至投票結束,也不能再公開拉票。

夜幕低垂,造勢晚會由上一刻的歡呼叫喊,變成下一刻的靜謐蟲鳴。我沿着凱達格蘭大道離開,一路上起碼有四五群人,分佈各處,大力搖晃「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黑色旗幟。人在台北,身上沒穿記者的反光衣,我一時情切,大聲喊了一句:「光復香港!」誰料人群中的香港人鑽動了,聲嘶力竭的回喊聲,如海水淹蓋了凱道。

不願離開的,大部分是香港人。我們由「光復香港」到「五大訴求」、還有Stand with Hong Kong,都流水一樣滲透了這條長長的、不屬於我們的街道。甚至有人爆出了一句「解散警隊」,立即就有台灣人問:「這個口號是叫什麼?」

我最後一個印象,是有個台灣人突然把咪高峰塞給我,他問我可否站上草叢,用廣東話「領唱」。我假裝世界只剩下自己,把頭按得低低的,用廣東話大喊「香港加油」,接受着一呼百應的國語回話:「xiang gang jia you!」

我望着Jia Ling說道:「那種感覺就是,我們都要死了,你們就拿來氈子,把我們好好覆蓋。」雖然每次聽到人家說,香港向台灣示範了一國兩制的失敗,都讓我心頭一凜,但如果展示傷痕和痛苦,可以警醒他人,大概也是一種意義賦予的過程。「傷痛好像突然變得有意義,想不到,這也是一種療癒。

原文刊登於明報:19/1/2020

//後記://

我一直期待寫這篇文-

有時候,很想把記憶寫成文字,就會很期待將出現的「寫作過程」。例如點樣把不同時空的記憶拼湊、點樣將全部唔啦更既嘢,塞晒入一篇文裡面。記憶和感受是個人腦海裡的4D放映機,要把它們用2D的文字寫出來,總令人躍躍欲試,大概就是筆耕的快樂。

台灣總統大選一幕,零零碎碎的東西很多,場面感覺是如此強烈,讓我流左唔少眼淚。四面八方的刺激,回想起來,有如安多酚,也是一種最獨特的讓我記住台灣的感情。

只是最後因為三隻在寫稿前三十六小時食進肚裏的生蠔,把我一段本來美好的寫作過程變得非常尷尬。我在來回廁所的空檔之間,苟且把篇文寫完,至今仍不敢重看。從此以後,我決定日後寫文前,必須食齋持戒,沐浴更衣,遠離性事。食色性也,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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