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第一天《喜歡牛的理由》

遲來的第一天 2/9

「寫下一個你覺得自己過往人生中，最閃閃發亮的時刻，不論有沒有觀眾。」

在北海遙遠的陸地，長著一群亮麗烏黑的牛。畢挺的睫毛，迷惘的唇齒，魯莽的胸襟，和膽小的腳蹄，我都喜歡。牠們總是盲頭衝向乾草伸舌狂吞，又忙著用屁股把旁邊的牛伴擠開，然後側著頭瞪著我，像看著我默默地碎念著：「怎麼這怪人總愛看人家吃飯。」這一切我都喜歡。

有些事情，偏愛卻難問原由。我來到這個牧場，是因為進了日文系嗎？是因為要貢獻世界嗎？是因為想認識食物嗎？其實我也沒想太多，只是那年頭的人生中，第一次聽到有這樣到農場打工換宿的旅行方式，又有一個朋友感興趣結伴同行，就借了家人的錢，去了人生的第三次旅行。

四時醒來，我快手將睡衣換成長袖運動衣和長褲，走到工具室再鑽入藍色的長袖連身工衣、深啡的長水靴，才剛好足夠抵禦北海春末清晨的冷意。朋友個子小，穿著黃色工衣站在成年牛身後，頭頂也看不見。在牧場裡，人們和動物的生活都平靜而有規律。二十隻牛兒早餐吃二十多公斤混了啤酒花穀物的營養飼料，中午還可以到棚外的草地「放小息」，傍晚再享用滿滿的乾草。牧場主人總是領著我們到牛棚餵飽牛群，再用鐵耙清潔地上的濕草和牛糞，才步行回家圍坐在客廳一同吃飯。主人的太太和媽媽為我們準備大鍋熱烘烘的白米飯和味噌湯，再用剛從田裡割下的一顆椰菜刨成幼絲，堆出一座小沙律山丘。北海的春天不需要冷藏櫃，所以冷菜放在客廳也不怕壞掉，配上桌上那盤昨晚煮好的醬油雞腿肉燉洋蔥，便是一家六口再搭上我們兩個打工客的早飯了。

有一次小牛趁我們清潔牛棚，半滑半爬地越過那座堆積多年的大糞山，想要偷跑到草地。我焦急地追著牠跑上「山」，長靴深陷入半流體的天然肥料中，眼見小牛近在眼前卻動彈不得，我便用雙手拔出糞靴，繼續笨拙地往上跑。牧場主人高中的兒子熟練地穿著球鞋爬上山驅趕，小牛最終還是回來了。他還參扶了我一把，為我用水喉沖淨了糞靴。那天早飯，大家笑了很久。很多年後，有朋友因為在路上踩到不明動物的糞便，而生氣得把「髒襪」立即扔掉。我想起襪子上熟悉的牛糞氣味，其實和濕掉的乾草沒什麼兩樣，公道地說的話，雜食的人類生產的糞比牛糞要難忍許多了。

那次旅行之後，我並沒有因此而迷上打工換宿，沒有加入動物權益組織，更沒有搬到牧場。只是偶爾在天災人禍時和牧場主人報報平安，在工作和旅行時探索不同國家的農場。不過，我愛像看牛吃草一樣，看著回憶中的自己。我想念那日入而息的平靜、牧場動物喜惡分明的互動、單純為了一桌飯的勞動⋯⋯有些事情，感覺不清楚卻終是有原因的。幸好那時的我不懂，原來這一切我都喜歡，很喜歡。那一切就剛好了。